我们后来听说,当天早晨杀掉了一只虎斑猫。
虎斑猫是木匠养的,木匠被关在西侧屋子的酒窖里。酒窖废弃了三五年,仅有的气窗正对着河滩,偶尔会有垂头丧气的路人,注意到干瘪的窗棂支棱着露出石子地面。从那之间向外看,无疑可以看到二三十丈外的渡口——过去,大人阔气的舟船从上游下来,就稳稳地停在那儿。手下开路,铺设脚凳,大人披挂着耀眼的衣服走出来。木匠那次喝醉了酒,看得过于出神,一跤冲乱了阵仗,随即被锁进了酒窖。守卫从没向他提起过刑期,所有人都默认,冲撞了在上的人物,不死已经是法外的恩赐,既然监禁,就得直到死去那天为止。
在被关进酒窖之前,木匠并不出色。他也给大人做工,赶制宅邸里的桌椅、笔架和鸟笼,但只是跟在更老、肩背更沉重的木匠们后面,做一些大开大合的粗糙工作。细致的雕花和轻巧的机关转圜,从不是他的分内事。与其说不死心,不如说出于百无聊赖,他收集地窖里的铁钉和各种铁片,把它们磨成需要的形状,拆开空酒桶,作为雕刻的材料。在不会消退的酒糟气里,木匠哀哀地等待着,日复一日,他渐渐从日光中看见了合拢的双手。他的指节粗糙而笨拙,而光中的手结实有力,紧紧交握着,像是做工前正在沉思,这沉思将孕育出无与伦比的作品。
那也许是神明的手,木匠想。
木匠在雕刻一套棋。他在学者那里见过它们在棋盘上驰骋的样子,如今,骑士的盔羽和主教的十字也鲜明地在他无知无识的掌中出现。空酒桶的木头过去浸透了酒,虽然幸运地没有腐烂,但他落手时总觉得材料深处还涌动着放肆的液体。它们随着他的雕刻进度进进退退,最终藏在成品中说不出是什么地方的地方里。
虎斑猫常来与他厮混。它后颈微秃,因此不讨人喜欢。每当它耷拉着尾巴路过气窗前的河滩,木匠就从怀里取出做好的棋子,推出窗外。这只有收集癖的猫于是一口咬住国王、主教和骑士们纤细的腰肢或头颅,把它们带走。木匠猜想它可能会把它藏到某个土洼里,或者兴之所至,丢进路过的某条污水沟。他花上许多天打磨的棋子,仿佛理当这般毫无理由的消失。这成了木匠和猫间的默契。
偶尔木匠尝试将手探出气窗,抚摸虎斑猫的脊背和尾巴。气窗和猫高高在上,而他日渐佝偻,手指愈发灵巧也愈发困于疼痛。猫不喜欢抚摸,很快蔫蔫溜走,窗外便只剩河滩;一些草叶从石子间毛头毛脚地长出来。
当天早晨,同样出于百无聊赖,河边的巡逻抓住了虎斑猫。猫年事已高,吃坏了肚子,软软地瘫成一沓,毫无反抗地被举了起来,挑到刀尖上,吭哧一下滑到刀柄。它掉到地上,又被悬起来开膛破肚。木匠在气窗后面目睹了行凶人晃动的脚,和不断掉下的猫内脏。这也许是木匠在酒窖里呆的第十四个年头,他在形销骨立之余,感到剧烈的凄凉与震惊;这震惊像烈酒有力地灌注了他全身。
从趋暗的窗棂间透入的光,那双神明的手,一如往常照临了酒窖。是造就的、摧毁的、剥夺和羁縻人的手。木匠感到双颊滚烫,一种新的工作即将开始的预兆促切地绷紧了他的呼吸。他隐在昏暗之中,远离它们,也推开了那双手。无止尽工作以打发无聊的岁月像一件旧衣服,从他肩上滑落。当晚木匠下落不明。看守在他留下的自制工具中找出了一把铁桶箍磨成的钥匙,猜测他早有越狱的准备。他们为了防止外出巡视的大人怪罪,生起了一把火,让酒窖和其上的旧屋从此化作飞灰。
火把是站在虎斑猫曾尸体横陈的碎石地上,从窗棂里扔进去的。也许木匠在沉寂中曾领受过它的滚烫;火是从未来伸向黑暗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