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社镇的街不宽,由西向东大大小小几十家做买卖的店铺零星地散布在老街两侧。兔生开的卧龙酒家便在其中,说是酒家,实际空间并不大,一个小包间外四、五张散客桌,每个桌子上放着一个用罢的鸡精筒,筒里插满了木筷,放一壶山西老陈醋、两个分别盛放着咸盐和辣椒的调料盒。西社镇闲来无事的人都是卧龙酒家的常客:下罢地的、跑完大车回来的、从县城里回西社办事的、附近矿上的、镇上的赌徒……
我虽是西社的游子,但经常驱车回到西社镇没事的时候喜欢坐在卧龙酒家晒着窗外打回来的日光,感受地道的西社老百姓闲情逸致般的生活。
卧龙酒家虽说人多,但大伙在一块大多时是谈论的一些譬如赚钱这样较为严肃的话题,只有五秘到店,大伙才可以放声大笑起来。
五秘约莫50岁左右年纪,一年四季穿一件已经有几十年不曾更换的小风衣,额头铮亮,头发贴住脑袋三七分,用细梳抿过,不管什么时候都打着头油。眼睛不近视也不远视,但鼻梁上却架着一架平镜以装“门面”。一双老式大头皮鞋常擦的干干净净的,再搭上一条流行于90年代初期的“麻纱王”老板裤,不禁使人想起60年代欧美喜剧片里的小丑。正在喝酒的兵则问五秘:“偶鬼,听说最近又上市里相亲各来嗯?”众人都一边笑一边掺和着也跟着问。“你们怎么知……知道来?我……我……坐上康老板的本田去市里西关相了个俊馊则去来……”五秘一到卧龙酒家,大家就都冲着他笑。有的叫道:“五秘,脸上的新伤疤是不是又喝醉酒听人家门子各来,被打了?”五秘此时用手扶了扶眼镜,神秘地说:“听各来……”“听上好的了没?……”众人边说,边抽着烟朝着五秘嘿嘿地笑。“听……听……听……”五秘口吃是天生的,“听的被人家发现了,拦头浇了一盆子水……不……不提吧?……”众人顿时哄堂大笑。其实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是镇子里的常宝恶作剧,提前藏在屋顶,将一盆子尿倒在了五秘头上来。镇上的人于是给五秘倒了一杯子白酒,给了小半份五香花生豆,让他一边喝去。
听西社镇上的人议论,五秘早些年还在我父亲承包的学校食堂当过面师,手劲不小,那个时候还没有和面机,一天硬用手和三袋子好面。那时我还小,只是微微记得有这码子事。怪不得后来只要我回了西社镇碰到五秘,他总会喝的跌东倒西的样子把我拉住,把我认成是我父亲年轻时的朋友山鸡的儿子平孩。有一次他清醒着了,披着风衣走路,我喊了一声五秘。他就在我父亲跟前说:你儿子白瞎了个大学生,“知文识理,耙哈吃哩”念书念的没大没小,见了长辈不喊叔,直呼其名,咱俩可是在一个字上咧……五秘的父亲其实是早些年公社工商所的小头头,吃的“皇粮”,从小惯的五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惜得病死的早,撂下五秘懒的球也吊不起,打了一辈子光棍,张家进李家出,混的吃口稀米饭,讨的喝两口滚烧酒。一年四季喝的烂醉如泥,跌跌撞撞,不省人事。
五秘一个人坐在一旁已喝的上了头,我可怜他,又和兔生要了一份炒莜面给他分了半份。随口问道:“叔家,给你找份矿上看大门的营生吧?一个月能挣800块钱,够你吃喝的。”五秘喝的脸已经涨的通红了,“叔……叔家身体有病了,头昏眼涩腰困腿疼,甚……甚也不能做。”这时候,我便无语了。心里不由骂道:饿死你个偶鬼算了,懒球的连球也吊不起。此时,五秘还要考你文化了,问我说:“你是大学生,你知道ceng字怎嘛写了?”我直摇头,他笑嘻嘻地说:“外么还是大学生了?口……口字里面一个土……土字,不是ceng字吗?”说完神秘地一笑,又喝起酒来。
有几回,卧龙酒家有人做事宴请享红的人了,来了西社镇附近石料厂的小老板,众人便起哄五秘和老板要钱,五秘并不嫌败兴,硬硬的和人家老板要了5张红脑才罢了休,否则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老板的腿死活不让走。也有一次喝的醉醺醺的耍酒疯,拦住矿上山东人方经理的奔驰车要“买路钱”,让方经理的司机下来刷了五秘二十几个逼斗,直打的鼻子口出血。
五秘便成了西社镇上的笑料人物,他能带给人们快乐,可是没有他,人们也还照常过。
好一段时间,西社镇上不见五秘的踪影了,卧龙酒家依旧是往日的喧闹。我回去西社办事,在卧龙酒家吃饭,问人们道:“最近怎么不见五秘了?”“五秘呀?被人打折了腿,住到医院又转到敬老院去了。”“他犯什么事了?被打折了腿?”常宝说:“他呀?拐带上人家捧捧从云南买回来的神经不正常的馊子让人家做不正当的营生从中牟利来!被捧捧晓得了,拿了铁棍硬将他的腿打断了!”“捧捧也是,和五秘老邻家了,同为光棍,才两年买的个馊子,下手也够狠的……”卧龙酒家里的西社镇人免不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时到中秋,气温骤下,一场秋雨一场凉。我再次回到西社办事,坐在卧龙酒家的柜台旁一边看着行人,一边玩弄着手机。突然一个声音传来:“侄……侄儿又回……回来了嗯?”我一抬头,见竟是五秘,只见他已是满脸颧黑,三七分的抿平头也不打头油了,还是他的小风衣和老板裤,显然在秋风中显得有些单薄。大头皮鞋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腋下拄着双拐,门口停一辆斗斗车。我问:“叔家,这是腿怎嘛来?”“唉,不说吧?喝醉酒走路走的从崖畔上跌……跌下去,跌断了……幸……幸……幸亏还拣……拣……拣回来了一条命!”五秘道,“侄儿,讨……讨杯酒喝吧?”此时在柜台上坐着的卧龙酒家老板兔生忙对我说:“不要可怜他!这种人不值得可怜。就是一个懒字害的!”但我还是帮他要了一杯酒,并为他舀了半碟子豆腐干,见他强撑着坐了下来,啾上豆腐干喝起酒来。兵则几个西社镇跑完大车的司机回来了,一见五秘便奚奚落落起他来,“五秘,看你还敢带上人家的婆姨瞎闹腾了不?……”五秘支支吾吾:“我……我……我没有……!”“你没有?你没有腿是怎嘛断的了?”“你小心还要坐牢的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的五秘喝了酒的脸又涨得通红:“我……我……我有残疾证,我……我……我……我是残疾人,公家不……不……不……不收残疾人!”常宝道:“看你结克的个怂样子么!以后好好家活人各,不用捣你孙子的运了。”五秘又向众人讨酒喝,众人又分给了他些许酒。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架着双拐走了出去。我忙追出去,只见他上了斗斗车,我又问他:“腿断了敢驾驶了?”他说:“充……充电的,手加把劲儿就……就能走,走……走的慢!”我慌忙将一百块钱塞到他的手里:“叔家买的吃个吃的各!”五秘看见钞票就像看见他爹,噌的一把就接过去揣到兜里,嘴上嘟囔着:“好……好……好侄儿。”要转身了,又回过头来对我说:“侄……侄儿,把……把你刚……刚才抽……抽开的那半包好……好烟也……也给我吧?”我于是将打开的多半包中华牌香烟又递到他手中。他好像如获至宝般加了一把油门,斗斗车便缓缓地离开了我的视线里去。
自此以后,我又回去几次西社镇却再也没有看到五秘。到了腊月,又回去看我祖母,听西社镇上的人们说五秘到底是死了。死时满脸烂疮,死在一个破旧的烂瓦窑里。
二0一九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