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不速之客
光阴无情地越过深秋,剥落树冠五彩斑斓的枝叶,令它光秃秃的睡在冬天里。枝丫稀疏,将喜鹊藏起的窝裸露出来,这似乎引发它们的惊慌,对着路人报喜讨好。候鸟已南飞,麻雀转为成群觅食,起落之间像海中的沙丁鱼。流离的叶子排着长队躺在高墙两侧,只给风儿留出一条小道。有的叶子混迹于农闲的人群之中,溜进戏院,踮起脚尖在角落跳舞。
乡邻们已裹上棉衣,掩盖起大半年的劳碌,集体筹款请来晋剧团犒劳自己的闲暇时光。也许他们真的喜欢戏曲,或者只是恋上了人群聚集的情结,我怀疑与自己喜欢去学校却不爱学习没什么两样。
刚好是星期天,我们跟在母亲身后,小敏满脸兴奋,大概新奇于村镇集会的人群。台上已经响起脆亮的梆子声,锣鼓紧跟着梆子的节奏,营造出一处热闹之所。戏台前聚集了不少老人,想必很早就占好地方,后面是些中年人士。孩子们三五成群的在人群缝隙间追逐嬉戏,间或停下来,瞭一眼戏台上的热场动作表演。老人们端坐在垫子或小板凳上,摇着脑袋沉浸于扬琴的旋律之中。
母亲并没有着急坐下,她慢慢环顾全场,最终选择了戏台靠右之处,铺开棉布垫儿席地而坐,我和小敏坐在她身后。
台上的剧目是《鞭打芦花》,有个身穿黑衣貌如秀才的人,携带两个儿子赴宴,途中突逢降雪,长子苦叹冷冻难耐。秀才怪其身为长子反不及弟弟懂事,用鞭抽打,衣破芦花飞。方知其妻虐待继子以芦花絮棉衣,而亲生子则丝绵甚厚。故事就此展开,秀才愧愤之极,打马扬鞭回家要讨公道。
小敏瞪着台上身着古装的戏子,看他们“啊啊啊”个没完,半天唱不出一句话,脸上流露出失望之色。他开始把目光转移到观众,把观察看戏的人当作趣事,不时将熟人指给我看。
于是,我们发现身后不远处的班主任,他和蔼的和我们打了招呼,并朝着回过头的母亲招手。这让我想起,上次把卖柴胡的钱塞到他手中时,他几乎有点恼羞成怒。还是母亲自己去才还上了钱,我想她因此赢得了对方的尊重,我和小敏颇受照顾。
其实我对戏曲也没有过深兴趣,不过是优于课堂的通电导体。那些左右手定则实难让人分清,我把大量时间用来揣测班内同学,将来会是用发电机,还是会造发电机,多数人似乎与发电机都不会太沾边。天晓得日后再生出左右脚定则时,如何理解教育对于青春的意义。这时台上长子的继母已出场,她和秀才狡辩絮芦花实为对继子的特殊优待,夫妻二人争执起来,梆子与锣鼓声密集如雨点。
这样的剧情让我想到了灵子,不知她是否也在这戏院之中。几经搜寻之后,果然在后场站立的人堆里,看到她身着白色羽绒服的身影。她已是满脸泪光,完全投入了剧情,与同龄人的反应极不相衬。我急忙对母亲说去找同学借机开溜,小敏则谦恭地将班主任让到他的位置,跟着我跑了出来。
我们来到后场,拔开人群站到灵子身边,灵子还沉浸在剧情中为角色流泪。我揪了一下她的衣角,她回过身,看到我俩,流露诧异的神色。她用手拭去眼泪,抽动嘴角挤出一个笑容,掩饰自己的哭态。我把所有的担心放进眼神中,可是她只扫了一眼。
我知道她因为哥哥的事陷入痛苦中,不想让她过分悲痛,拉着她走出人群。小敏对台上的戏剧已经完全失去兴趣,也帮腔劝说这些陈年旧事空扰心境,提议一起去听他的流行歌。
路上,灵子还停留在剧情中,讲起这段戏剧的典故。她说这段剧情源于明朝《二十四孝》图,故事发生在春秋时期,那个穿芦花衣的孩子叫闵子骞,后为孔子高徒,以德见长。他的继母背着父亲对他百般刁难,他却不计前嫌以德报怨。讲到继母的时候,她转过头面露询问之色,我笑着点头,暗示她保守了秘密。
灵子说那个秀才是春秋贤士闵德仁,他的长子日后更是人中才俊,这时剧场里传来一句唱腔:“宁愿母在一子寒,不愿母去三子单。”然后伴随着呜咽的哭腔。灵子说,这是闵子骞劝父亲收回休书。于是,我们又对休书做了探讨。
我惊叹休书的效力,小敏则佩服古代男人的自控力,我们都庆幸过去的男人没有滥用休书。灵子说以前的女子会有兄长担当主家角色,为女子出头,并非全出于男人的自控。接着她向我笑了一下,像是告诉我身有此责。我神情镇定,看似不辱使命,其实心里更想掌握休书。我想象以休书要胁灵子,开她的玩笑,而她对此却不屑一顾,专心辅导孩子……
小敏察觉我眼神不对劲儿,不怀好意的说:“江灵你看,‘007’又在犯二了!”灵子被逗笑了,她止住笑声后对我说:“曹小亮,上次生物课,你可真够出狼相的。”
不等我回答,小敏就抢过话题:“可不是嘛,真是个变仔儿。哎,江灵,你的课外知识真够丰富的,要考北大的人就是不一样。”
灵子浅笑,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哪有呀,凭这点知识可考不上北大,起码,得先考上重点高中。”说着,脸上泛起绯红之色。
她从未在我面前红过脸,总是那张微露俏皮的笑脸,节奏也由她掌控。如今,她却在小敏面前流露羞涩,这令我心生嫉妒。我不知道北大有什么神奇,想象中和北大荒没什么两样,不过像电视剧中是些年轻人聚集的地方。
灵子绯红的脸庞看上去特别好看,我沉思如果娶到她,碰到戏中状况是否舍得写下休书。接着纠结该先与谁婚配,才会使灵子婚后有个继子。我不由想到了胡小婧,她性感的身材会让人萌生冲动,若从荷尔蒙分泌来看,可能有意与她为生孩子做一番努力,虽然她未必乐意合作。旋即,我内心涌现出自责与愧疚,如此三心两意,觉得配不上灵子。我不能自圆其说只是剧情需要,解脱非分之想的歉疚。转念一想,我本来就配不上灵子。于是,又认真杜撰了各种情节,换了一个不太出众的女生,总算得以实现离婚和再婚,得出圆满答案,那就是灵子绝不会那么去做。
此时的灵子与小敏早已谈笑风生,我们三人似乎同时忘记了我的存在。幸好灵子关照了我,侧过头问我:“曹小亮,你在想什么?”把我从没有边际的幻想中拉了回来。
我只好说:“我,我在考虑--现在去干什么。”撒谎令人讨厌,可我不能把设想娶她的事说出来。
小敏甩起他的头发,说:“去听歌啊,我宿舍有张蝶的《冰与火》,听起来比晋剧有意思多了。”
灵子好奇的问:“是天津的那个张蝶?”
小敏露出无所谓的表情:“不知道是天津的还是北京的,反正是个迪斯科皇后,可带劲了。”
灵子抽了一下嘴角,说:“应该是天津的,北京的叫张蔷,和上海的张行并称京津沪‘三张’,我看过他们的介绍,据说都很有特色。”
小敏瞪大了眼睛,夸张地“哇”了一声,一副对灵子佩服的五体投地的样子。
我趁机插嘴问道:“姓张的人这么厉害!有没有姓曹的厉害人?”
他俩同时冲我笑了,小敏带有不屑之意,仿佛姓曹的只是我。我不知道那是怪我无知还是什么,只是觉得,此时他俩已形成共识,而我正在遭受他们的合伙嘲弄。
之后,我不再吱声,突然对听歌也失去兴趣。可我舍不得离开灵子,闷闷不乐的跟着他们走。
他们又谈及流行歌曲的话题,说起台湾的校园歌曲,这些我都没有听说过,我知趣的拉开和他们的距离,控制在能听到谈话的范围。最后灵子问到听歌的地点,提议去她家里,因为不想面对太多的男生。小敏便一路小跑去宿舍拿磁带,虽然离他的宿舍只有几百米。
终于只剩下我和灵子,我却不知该怎样使用这点有效时间,失落看着她,而她并没有看我。这令我自尊受到挫伤,失望中痛下决心说:“灵子,我不想听歌了,家里还有一些活儿没干完,你们俩听吧。”我本来不想这么做,我期待与灵子单独在一起。而小敏走了,我却赌气做了这个决定。
灵子有些惊慌,显然在她预料之外,急切地说:“我不能只带一个男生回家的。”
“你可以让朝格图带几个伙伴。”她的话打翻我心中醋瓶,不想做一个电灯泡。
她这才回过头看了我,许是看到我眼中浮现的失落,陷入沉思之中。一会儿,她小心地说:“哥,我想带回家的人是你,不是朝格图,我不想让他发现我们的秘密,却想借此让你到我家做客。”听到她叫我哥,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怀疑她背弃了曾经的哥妹之约,完全倒向小敏一边。
我很想学小敏那样和她谈笑风生,可我不知道,是因为哥的身份还是自己口舌笨拙。或者,她压根就不想与我那样。可我不能抑制对她的喜欢,虽然这喜欢只是单方面的。
这时小敏气喘吁吁的跑回来,快得令人生厌。他们二人又恢复了谈笑风生,此时三人却各怀心事。
灵子家住在地质队的家属房,屋顶盖着像波纹一样的青瓦,青砖撑起四根柱子,然后延伸到房顶周边。墙体抹了白灰,不同于庄户人家的泥墙容易被雨水冲刷。窗台由青砖竖立砌成,与下面的踢脚线围起一个凹角的方池,中间是菱形嵌套的图案,一眼看上去就是条件不错的人家。
推开嵌套的里外门,灵子将我们让进屋里。映入眼帘的平整的水磨石地板,一直延伸到屋角的棋盘小炕,小炕能睡两三人,紧贴在西后墙的夹角,上面铺着一块淡棕色地毯。后墙靠东方向,摆着一对单人木质沙发,前面是一个木质茶几,沙发背上方,挂着一幅猛虎下山图,那老虎有伏地将要纵身一跳的身姿,扑食之势占满了大半个画面。东墙摆着一对立柜,中间夹着平柜,平柜上赫然摆着一个十七八寸的大彩电。几件柜子与茶几、沙发同为棕色,边角点缀着黑色边框,一看便知出自同一位匠人之手,整体协调相得益彰。立柜往南,是套间的门,虚掩着。
灵子的父母也去看戏了,她将我们带到里屋。将小敏的磁带,放入白色字台上的双卡录音机里。一段鼓点激烈的音乐就此响起:“有一个东方古老故事让我来告诉你,有一位中国古代皇帝太伟大了不起……成,成,成吉思汗……”小敏晃起脑袋,我也感觉自己的肌肉在抖。直到歌中唱到“不知道有多美丽的少女们都想嫁给她呀。”我又沉思起少女的情怀,显然灵子应该和她们不一样。可是,她又是什么样的少女呢?
这时,通过另一侧乳白色组合家具的镜子,我看到了自己蓝涤卡家做上衣,套着花达尼的家做棉袄,裤腿膝盖处弓起,乡土气息十足,整个脸上也看不出多少活力。显然与小敏的穿着极不般配。他套着一件天蓝色的羽绒服,一条笔直的黑色裤子,让人想到时代青年,脸上显得朝气蓬勃,的确从外表看与灵子更搭配。这令我产生了自卑感,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没有一点可取之处。《成吉思汗》的曲子犹在耳畔,我想到那个不可一世的成吉思汗,只所以那么多女孩想嫁给他,是因为他自己优秀。看来让人喜欢的最好方法,是让自己变得优秀起来。只要你足够出色,就会有很多人喜欢你,你才有机会选中你喜欢的那一个。
磁带听了不到一半,院里传来脚步声,灵子说父母回来了。小敏赶忙拧小了音量,停止了摇头晃脑,而我知趣的躲在了小敏身后。一对中年夫妇推门而入,灵子向父母介绍小敏,他们慈祥的说着欢迎。可是当看到小敏身后的我,目光突然呆滞,笑容都僵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