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花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踏着铁马金戈的车辙,沿着大漠丝绸古道,一直往西,有一个开满紫色小花的地方。

这里,曾经是我们国家保密级别最高的军事禁区。

五六十年代,有那么一群热血青年,为了我们年轻祖国的强盛,为了我们备受磨难民族的崛起,他们告别家乡,告别父母,甚至隐姓埋名,勇敢地来到了这里。

天山脚下燃起了熊熊篝火,罗布泊打破了古老的寂静,为了祖国母亲手中早一天握有强国利器,伴随着那些盛开的紫色小花,他们风餐露宿,默默耕耘。在这里,他们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幸福献子孙!

1959年,这里的第一任司令员张蕴钰将军横刀立马,环视大漠,感慨万千。当他俯身看到那清澈湖水旁盛开着一种微不足道的紫色小花时,他无限深情。在他的提议下,这片人迹稀少的荒漠上,从此有了自己的地名——马兰。

当那朵巨大的蘑菇云腾空而起的时刻,他们——为了我们这个民族铸就国之重器的军人们,欢腾雀跃,喜极而泣!

自1964年至1969年,我国的第一颗原子弹,第一颗氢弹就在这里诞生。

马兰!这个在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的版图上难以寻找到的地方。就是从这里,走出了八位“两弹”功勋院士,走来了二十九位科技将军!

每每在那万家灯火宁静祥和的夜晚,当那曲让人震聋发聩的旋律,在我耳边响起的那一刻,我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燃烧!心胸激荡波澜汹涌,海花涛涛巨浪沸腾!我眼望星空,便随着那熟悉的旋律,由心底发出共鸣:

在茫茫人海里我是哪一个

在奔腾的浪花里我是哪一朵

……

不需要你歌颂我

不渴望你报答我

我把光辉融进

融进祖国的星座

山知道我

江河知道我

祖国不会忘记我

永远不会忘记我】

         

                                      马兰花     

清晨,满头白发的她,像每天一样,笑眯眯地坐在了他的对面。

他,两鬓斑白,那双有些混浊的眼睛,望着对面的她。他的脸上永远带着微笑。穿一身已经洗得发白的军装,看上去,永远是那么的干干净净。

她是推着坐在轮椅上的他一起进来的,俩人是我这个小吃店的老顾客。靠窗子,那张小桌是他俩的“法定席位”。

两小碗豆腐脑,一小张芝麻饼,两颗茶叶蛋。这是他和她的早餐标配,不用他俩言语,我已经把他俩的标配早餐端上了饭桌。

她微笑着,朝我点头示意。

“吃吧!”像每次一样,她把那块并不算大的芝麻饼,一掰两块。一块留在自己手里,另一块去递给了他。我曾经几次征求过她的意见,想专门为她和他做两张更小的芝麻饼。她说:“不用。这样挺好,俩人一张饼,掰着吃,香!”

他没去接她递过来的那半块芝麻饼,只是抬起头,张大嘴,笑着看着她。

“你谁呀?”他突然愣愣地问。

“我怎么看着你眼熟呀!”她笑笑,举起那半块儿芝麻饼,一面向他又一次递了过来,一面轻声细语对他说着。

“我不认识你。”他没去接那半块芝麻饼,而是直愣愣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她,看样子他是要准备站起身来离座。

“别急着走呀!我们能在这儿遇见,你说是不是我们有缘,你说,是吧?!”

“奥!缘分?!可是我不认识你呀!”

“不认识不要紧,你先尝尝这芝麻饼,然后听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听完这个故事,你就会认识我了。好吗?”

“奥!讲故事。好!那…听。”他含糊不清地说。她便伸出手来抚在他的肩头,他接过那半块芝麻饼,顺势坐在了凳子上。

“故事说得是工厂里有两个小青年,一个小伙儿,二十。一个姑娘,十八。”她抬起头,望着窗外,柔柔地细声细语地继续着她的故事。”

一个像每天那样,满眼柔情认真地讲,一个像每天那样,歪着头目不转睛在仔细地听。

小伙儿是开龙门刨的,小姑娘是开车床的。龙门刨在工厂一车间,车床在三车间。那时候,他们都是单身职工,都住工厂大宿舍,吃饭都在工厂大食堂。

那时候,每个人每个月都是34斤粮食定量。小伙儿能吃,是个大肚汉,每个月从食堂管理员那里兑换来的34斤粮票,总是吃不到月底就没了。

在工厂大食堂里排队买饭,厂长和工人们都一样,都要自带饭盒,在食堂窗口排队。

那天,工人们都在食堂窗口排队买饭。小伙儿毛毛愣愣,一个急转身,没留神,碰掉了小姑娘手里的饭盒,姑娘饭盒里刚打的饭菜被他弄撒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啊!”。小伙儿满脸通红,他蹲下身子去收拾被他碰洒在水泥地上的饭菜。小伙儿把地上浮头还没有被粘上灰土,能吃的饭菜,尽可能多的收拾到了自己饭盒里。然后转身为那姑娘又重新买了同样一份饭菜,硬塞到了那姑娘手里,嘴里还连声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打那以后,俩人就算认识了。

小伙儿心里就有了那个姑娘,就开始一个人偷偷地爱。虽说是爱,可他爱得有些害羞腼腆,对姑娘的那份爱,他始终藏在心里,却从来没说出过口。那姑娘身上像是长出了一根无影丝线,拴住了小伙儿的心。他每次从那姑娘车间窗口经过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地朝车间姑娘那台车床方向打量。其实,此刻站在车床旁的那个姑娘,低低的工作帽沿下面,也有一双柔情似水的眸子。心有灵犀,抬眉,举目,像是有人给他和她,同时下达了一道同样的命令似的,两个人时不时,总会撞个四目相对!

“你在听吗?”她突然问他。

“今天太阳可真好!”他仰起头看着天空,正在一丝丝地往自己嘴里送那半块芝麻饼。

“慢点儿!慢点儿!吃东西的时候先别说话啊!来!吃口热乎豆腐脑,看!看看!慢点儿!别噎着。”说着,她站起身,掏出白手帕,擦去他嘴角粘着的豆腐脑卤汁。然后,又入神地继续着她的故事:

那小伙儿就想,如果每天都能见到姑娘该有多好!可工作时间是不容许串岗的,这是工厂的纪律。不过,有一个人可以,谁?车间主任!车间主任权利不小,无论是三车间还是他们的一车间,都归他管,车间主任可以随意去哪个车间,可以名正言顺地“串岗”。小伙儿就想,我如果努力工作好好干,说不定就可以当上车间主任,当上车间主任就可以随时随地去她那个三车间检查工作,不仅如此,我还可以站在车床旁边,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她的故事在继续,我看来我小店吃饭的人已经不太多了,便抬起头来,也津津有味地听她讲她每天都要重复的那个故事:

小伙儿就发奋工作,他的表现大伙儿是有目共睹的。小伙儿真的进步了。从那一年开始,几乎每年厂子里的表彰大会,他都能够登上主席台,都能在大家面前接过厂长为他颁发的奖状,胸前总能够戴上让大伙儿羡慕,好看的大红花。看着站在主席台上的他,在她的眼睛里,他就是那个英俊高大英雄。从那一刻起,她就老盼着他能够从三车间窗口经过,更盼着他能够当上车间主任。那时候,她就笃信:这辈子他就是我的!我也就是他的!

可谁又能想到,小伙儿胸戴大红花走下主席台,并没能如愿以偿地当上车间主任,却恰巧赶上工厂大力号召年轻人投身国防建设国防。小伙儿觉得这件事情可比当车间主任要重要的多!于是,他就跑到厂部去申请。那些天,跟在军代表身后黏着人家,吃饭跟着,走路跟着,工作时间跟着,人家军代表都休息了,他还紧追不舍。他和军代表摆事实,讲道理。说什么也要去去祖国最艰苦最需要的地方,终于,组织批准了他的请求。

在一个弯月高悬,晴朗的夜晚,他和她四目相对,那一刻,他和她离得是那么的近,近的可以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就这样,俩人默默地站着,站着。能够成为国防建设大军里的其中一员,他感到光荣!她更为他感到自豪!可没有当上车间主任的他,这下不光再不能像从前那样由她们一车间的窗口走过。马上这一分手,去哪里?去多久?她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他第一次大胆地牵了她的手。虽然,他对她的那份爱还是没能说出口,但彼此眼睛这会说话的心灵窗口,他和她无需把那句话说出口。

“去吧!我等。我会一直等。”她羞红了脸,低声在对他说。

“嗯!等!等我回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一头美丽的秀发,散发出纯朴的馨香。

“放心去吧!你的妈妈就是我的妈妈,信我!我一定会照顾好老妈妈的。”

“嗯!这个家,就全靠你了。”说着,他低下了头,那双大手把她的那双手握得紧紧的。

“给。”

“啥?”

“今后,你可以给这个信箱写信,我能看得到的。”

帆布大卡车,拉着他们这些隐姓埋名的年轻人,去了一个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的神秘地方。

鸿雁传书,新疆###信箱,按照组织规定,每次她都把写好的信交到厂部军代表手里,然后由厂部军代表集中邮寄到那个遥远的地方。

春来秋往。有一天,他突然回来了,他是穿着一身军装回来的。他说回来是娶她来的。在工厂大食堂里,大红的喜字,五彩的拉花,几斤瓜子儿花生,一小包喜糖。厂长主持,书记证婚,在工友们的祝福声中,她做了新娘,他当上了新郎。可结婚才三天,在一个月儿弯弯的夜晚,他又匆匆地,携着星星和那轮弯月一起走了。

她知道,他是在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是国家大事!该问的问,不该讲的不讲。组织有条例,保密有纪律,她懂。

直到有一天,经组织批准,她第一次走进那个开满紫色小花的地方。她看到了那个以紫色小花命名的小镇,说它是一座小镇,其实,那就是一片简陋的生活区。在这里,聚集着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穿军装,和不穿军装的人。他们说着南腔北调语言,做着同一件事情,有着同样忙忙碌碌的身影。

“怎么?这就是我们的家?”看着眼前干打垒的简易宿舍,她愣住了。

“真不知道这些年你是怎样凑乎过来的!”她看到了,他过着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日子。看着忙忙碌碌黑瘦的他,她有些心酸。他的身旁太需要人来照顾了!可她心里清楚,她还不能留在他的身边,因为在家,他那患病长期卧床的老母亲一刻都离不开她的看护。

短暂的重逢,像蜜一样的甜蜜。但这相聚,不得已,她和他马上又要分手。因为她知道,只有回去继续服侍在他老母亲的病床旁,他才可以更加专注地为国家做事。毅然决然,她一步三回头地回到了家乡。她无怨无悔地扛起了那个小家,他继续着默默无闻的工作。

两个孩子要上学,病床上老母亲要吃喝拉撒,她柔弱的身影,映衬在月下。

直到有一天,在匣子里,她听到里面传来的特大喜讯:期盼已久的那朵蘑菇云,终于腾空而起了!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从此手中有了护国利器。那一刻,举国欢腾,那一刻,在开满紫色小花的地方,那些默默无闻,隐姓埋名工作的人喜极而泣!

病床上,他的老母亲拉着她的手。当她把喜讯告诉了妈妈,妈妈的眼神儿却久久停留在墙上那块摆满照片的相框上。

“这么多年了,让你受苦了!”老母亲一只手为她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嘴里不住自言自语地喃喃着。

做母亲的人,最懂得做母亲的心!她把墙上那个相框,轻轻摘了下来,捧到她的面前。相框里的儿子,一身戎装,他在深情地望着妈妈。多少年了,每当想念儿子的时候,做母亲的就面对着相框里的儿子絮语说话。

“儿是国家的人,就要做国家的事。好儿子,忙你的吧!”当妈的怎么能够不懂得自古以来,忠孝不能两全的道理!

“母亲病危,速回!”她犹豫再三,无奈地给他发去了电报。

他的老母亲走了!永远地走了!可远在千里的他,正在攻关节点上。此刻,他清楚孰轻孰重,他手里握着那封母亲去世的电报,噙着满眼的泪水,默默工作,他没向任何人透漏过只言片语!

月夜里,他独自一人,站在大漠里,朝着家乡的方向叩首!流泪!

在遥远的家乡,是她再为他去世的老母亲披麻带孝,是她用柔弱的身体,呵护着两个年幼的孩子,独自一人撑起一个家。


她讲着的故事,顿了顿。我看见,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那双眼睛早已噙满了泪花。

再后来呀,她就来到了开满紫色小花的家。慢慢的,孩子们一个个都长高了,长大了。慢慢的,慢慢的,那个原先二十岁精神潇洒的小伙儿,变成了两鬓斑白的老头。那个美丽漂亮的姑娘也不再是十八!当小哥儿俩都穿上军装帅气地站在他和她的面前的时候,她看啊,看啊,小哥俩多像他们年轻时候帅气的爸爸。

在开满紫色小花高高的山岗上,已经脱去军装的他,特意把俩儿子“集合”在了这里。

山坡上,面前的座座坟茔,块块墓碑,上面镌刻着英雄的名字。他和他们默默地,久久地站立着,他没有说出一句话。

一个老军人脱去了不忍脱下的军装,两个儿子先后又都戴上了红领章红帽徽。她和他看着眼前的一切,难掩心中的欣慰。可谁能够想到,本该告老还乡去享“清福”的他,却被查出了严重的病患:脑子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浑身的骨关节,疼起来彻夜难眠。年轻夫妻老来是伴儿!她像从前那样,把他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形影不离,呵护有加。

她的故事还在悠悠地继续着,不知道啥时候,她从身后拿出了一束小花。

“花,我的”。发现了她手中那束紫色小花,他停下嘴里正在吃着的芝麻饼,欠起身子,他伸手去拿。

“你的!”说着,她把那束紫色的小花递到了他的手里。

似懂非懂他,伸着脖子直愣愣地瞧着她,还不时低头,目不转睛地去看他自己手里拿着的那束小花。

“后来呀!我就每天讲呀讲,他就每天听呀听,就这样,一直听着他们的故事。”

她的故事悠悠地讲着讲着,声调却起了变化,听上去,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依然对着她在微笑,直直地看着她。

顿了顿,她抬起头冲他笑笑,慢慢地走过来,开始为他收拾剥落在饭桌上的鸡蛋皮。轻轻地,用那块洁白的手帕,为他擦去他嘴边粘着的几粒芝麻粒儿。

像每次那样,她对我笑笑,付过饭费,起身,一只手搀扶着他坐在轮椅上,慢慢推着向外走去。

走着走着,他猛回头,面朝着我,手里高高举起他手中的那束紫色小花,像是在对我大声说着什么。远,我听不清,但见他举起那束小花,朝我挥舞着,他笑了。

那一刻,我的心头为之一颤,望着他和她远去的背影,一种说不上来的敬意油然而生。打心底,我深深地在为他和她祝福!

有一天,还是老地方,还是老时间,还是同样的两小碗豆腐脑,一小张芝麻饼,两颗茶叶蛋。所不同的是,讲故事的人换了,一个中年男子坐在了他的对面。

当我从他俩身旁经过的时候,我看到,那中年男子左臂上分明套着段黑色布带儿,黑色布带儿上缀着一朵小花,阳光下,那朵小白花是那样的洁白如玉,朴实无华!

我登时明白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那个讲故事的她,走了……

那一刻,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背过身去,泪水不听话地流了出来。

他,孩子般乖乖地坐在那里,面对着要继续给他讲故事的人,他愣愣地,在左顾右盼,他分明是在找什么人!在等什么人!要继续为他讲故事的人满眼泪花。像从前那样,把芝麻饼轻轻掰下小半块儿,慢慢递到他的手里。似懂非懂,他左手拿着那半块芝麻饼,右手紧紧攥着那束紫色的小花。

他在柔柔地讲,他在静静地听……

听着,看着,我面前的他和他,在我的心中,已然成了那帕米尔高原上那座耸入蓝天的乔戈里峰。

乔戈里峰是那么的高大!那么的雄伟!阳光之下,那山的顶峰,闪烁着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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