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芳没想到再见司马昭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明明仍是那个人的眉眼,可是已经感觉不到温热,像一把冷冰冰的兵器,让人不寒而栗。在他前面站着的司马师,也是一脸阴沉,哪还有当初温润的样子。
他们没有看她。他们忙着抄她的家。
他们的剑架在曹爽的脖子上,他们带的人在府里肆意抓人杀人。
她担心麟儿会受到伤害,弓着身子,安安静静的被人按在地上,紧紧把麟儿护在身下。
曹爽看着他们母子的情状心痛不已,道,我已经投降了,我都已经投降了,司马懿对着洛水起誓答应了放过我们的,他发誓了的!
司马师愤恨的看着他甩下冷厉的两个字“带走”,便扬长而去。曹爽挣扎着被绑走。
这时,麟儿也被人从她身下拖了出来,她无法再沉默,用尽了全力去抢,哭着道“放开他,你们放开他”。可是玄衣甲兵不为所动。麟儿大哭大叫着喊着“娘亲”,伸着手要她抱,一个玄衣甲兵一把就将他拦腰抱起。她纵身扑过去抱着他的腿说“不要走,把麟儿还给我”,却被他一脚就踹开了,她顾不上心口钝痛,口中的腥味,仍是不管不顾的抢身上去,才跑了两步,就被人按住了。
麟儿的哭喊声越来越远。她只能抬头哭着望着。
她见到司马昭从跟前路过,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的抓着他的衣袖,双泪纵横,哭道,二公子,二公子,我求您了,求您救救我的孩子,求您把孩子还给我......
司马昭冷冷的看着她,笑了笑,抬脚就要走。依芳哪儿能放手,苦苦哀求道,二公子,求您看在我尽心服侍了您那么多年的份上......
司马昭冷笑了一声,道,所以那次我不是放过你了么?!
依芳一愣,却见他甩开她已经走了好几步了,顾不得多想,又追了上去,拖着他道,那就......那就求您看在大公子夫人的份上......
依芳感到他那一瞬间全身都僵硬了,她听到他有些艰涩道,夏侯......徽......
依芳忙点头,道,如果她还在世,麟儿是要叫她一声表姑的......
司马昭却看向她,笑了,道,可是,她已经死了......我一早就知道她会是清算曹氏最大的顾忌,却没想到,最先利用她的人会是你!
依芳看他收起了笑,神情更是冷厉狠绝,毫无感情道,还好,她死了!
说罢拿剑顶着她的脖子,唤身后的人道,这是曹爽的夫人,看管起来!
依芳摸着脖子上的血痕,心道,司马昭真成一头野兽了。
在大将军府是关不住她的,在建府之初,曹爽就留了许多暗门。虽然费了些周折,依芳总算顺利逃了出来。
逃是逃出来了,但曹爽的朋党杀的杀,抓的抓,依芳要想救人,连个出主意的人也没有。思来想去,她想到的仍然只有司马家。
她悄悄找到了零露,告知了她现在的身份和处境,零露还来不及吃惊,便被她的眼泪淋慌了神。她皱着眉道,司马家现在不同往日了。如若夫人还在,兴许还能劝说老爷几句,跟他求求情。而今是不行了。老爷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当年平辽东杀了多少人,他可曾手软,何况今日对付的是曹爽呢?
依芳也知道司马懿何曾把她放在眼里,求他肯定是无望。司马昭她见识过了,现在只有司马师那里可以试一试了。
自夏侯徽死后,司马师把灵儿静儿他们几个都交给零露照管,她跟他的交往多一些,听了依芳的话,却很是为难,道,大公子我也说不好,自小姐没了,他慢慢的也变了,一回来就一个人呆在房里不要人跟前伺候,出了房门也只看到他一张阴沉的脸,除了在灵儿几个面前,一天天的都没个笑脸。我觉着你也很难说动。
依芳却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道,那我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零露也叹了口气,道,既是这样,我便再言语你一声。要救你儿子,你只求他念在那是个三岁的孩子,无知无辜......当年大公子随老爷出征辽东回来,小姐就因为他们杀戮过重和他生了好大一场气,兴许大公子能念在小姐的慈悲上放你们一马。
依芳连忙点头。
零露带依芳进后院,司马师还没回来。他要赶在夏侯玄回来之前让曹爽伏法。他要为徽儿报仇。所以他这段时间忙得很。
推开房门,屋里的布置还是夏侯徽生前的样子,熏香也是她喜欢的、常用的,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才感到紧绷的身体在放松,疲倦涌了上来。他在心里喊了一声“徽儿”,却没有人再笑着应答了。他觉得眼睛有些酸涩。
他揉了揉太阳穴,才抬脚走了进来,立刻就发现了不对,警觉了起来。拔出随身的佩剑,冷声问道,是谁?出来!
依芳从黑影里走出,像从前那样给他福了一礼,才喊了一声“大公子”,眼泪就忍不住出来了。
司马师皱了皱眉,借着月光,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依芳?!
依芳深吸了一口气,把眼泪逼了回去,轻轻“嗯”了一声。
司马师却仍然没有把剑收回去,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依芳道,大公子,我......我是来求您的......
司马师面无表情道,依芳,我念在你是府上出去的人,既然现在逃出来了,就不再抓你进去了,其它的便不必再说了。
依芳没想到他竟然也知道了她栖身曹府的事,又听他还没等她开口就准备袖手旁观,“噗通”跪在地上,道,大公子,我不懂朝堂政斗,也不懂天下江山,我是一个守着孩子活着的内宅妇人,我的孩子才三岁,在今天之前,他从没有见过司马家的人,手上没有沾过司马家的血,心里只有天上的纸鸢和水池里的游鱼,从没有生过害人的念头......他什么都不懂的,他们就把他抓走了......
依芳说着说着想起了麟儿,眼泪哗啦啦就流了下来,见司马师默不作声,她用手一擦眼泪,又道,大公子您是个温良敦厚的仁义君子,怎么忍心对手无寸铁的妇孺下手?怎么会对三岁大的雉子举刀呢?
就是在这间房里,徽儿也是这么说他的,她说她的夫君是一个“温良敦厚的仁义君子”,她不要他做一个毒辣的人......可是,他的仁厚没有守得住她,没有护住她,曹爽杀了她。她何尝不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妇孺?她的表哥何曾念及骨肉亲情?何曾心慈手软?心有痛、恨,司马师握剑的手上青筋暴起。
依芳见他面色几变,曾有柔软,转又愤恨,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正在忐忑间,司马师冷冷道,若是他人,念及徽儿向来不喜欢我杀孽过重,放就放了......但你儿子,不行,要怪就怪他也是曹爽的儿子吧!
依芳听了心中轰然倒塌,她还不知道是司马昭对司马师说曹爽杀了夏侯徽,所以司马师才去抓捕曹爽的,他此刻对曹爽恨之入骨,是绝无可能放过他们了。在司马昭决定逼他和夏侯玄最后决裂的时候,也早斩断了依芳最后的希望。
司马师见依芳怔怔的样子,也收起了剑,道,你起来吧。
依芳抬起头来望着他,月光照着她满脸的泪光,她凄楚的道,大公子,您也是为人父母的,若是二姑娘他们有事,您会怎么做呢?您曾说姑娘们就是大公子夫人的命,对我来说,麟儿也是我的命啊,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
司马师沉吟了许久,才道,给你为他们送刑的机会,这是你跟司马家最后的情分了。
说罢,他不再看她一眼,对外高声唤道“云翠”。
依芳知道这就是彻底没有希望了,一下瘫坐在地上,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云翠小跑着进来,有点惊讶依芳怎么会在这里,但瞧司马师不虞的神情,低声道“依芳,走吧,别再惹大公子不高兴了”。
说着搀起她往外走。
零露紧随其后跟了过来,云翠朝她使了使眼色,零露便缓步准备退回去,却听司马师在里面冷声道,我念你是一直跟在徽儿身边的人,就放过你这次,如若再犯,你知道下场。
纵然看不见人,零露也感到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扎了过来,怯怯的低声回道“是”。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邙。
到了曹爽行刑那天,夏侯玄还没有赶回来。数百人被押往北邙山。曹爽走在最前面,有几分慨然赴死的味道。围观的众人不懂这些政治争斗,一个个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的,嘻嘻哈哈,吵吵闹闹个不停。直到三岁的麟儿走了出来,他们才渐渐安静了下来,有人小声惊呼“竟然还有孩子”“这么小的孩子啊”。麟儿被人绑着高兴的朝旁人笑。狱卒说带他去见他父亲母亲,他正欣喜不已,笑得那么纯真灿烂,他不仅不知道什么输赢,甚至连什么是生死的都不知道。
司马师司马昭看他随众犯跪在刑台上,默不作声。
依芳这时候走了上来,眼睛已经哭肿了,泪眼婆娑的望着曹爽叫了一声“大将军”,蹲下来把麟儿紧紧搂在怀里。麟儿望着她说,娘,我饿了......
依芳望了望四周,除了旁边的一碗酒,什么也没有。依芳战战巍巍的端起酒,对麟儿说,麟儿,来,娘喂你,喝了就不饿了.......喝了就不痛了......
麟儿乖乖喝了一口,却立刻吐了出来,说辣。
依芳一边哭着一边拧着他的头,掰着他的嘴巴,一口一口的灌着,痛苦的闭着眼睛说,麟儿,听娘的话,好好的喝,多喝点,都喝进去......喝了,娘哄你睡觉,你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就什么都好了......
她摸着麟儿小小的脸蛋,轻轻拍着他的背,唱着歌,羊,羊,吃野草,不吃野草远我道,不远打尔脑......
不一会儿,麟儿就呼呼的睡着了,她把那红彤彤的小脸蛋放在台上,笑着看着曹爽,也把自己的头放在了上面。
曹爽望着她,又是难过又是高兴,道,好好,咱们一家齐齐整整的,黄泉路上,下辈子,我一定好好护着你!
依芳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此时此刻,她也是心满意足的。
午时三刻已到,司马师举起了监斩令,却道,司马家刀下不沾无辜者的血,把无关人员拖下去!
依芳和曹爽听了大惊失色,两个士兵马上上来,架起了依芳。依芳挣扎着大声哭喊“放开我放开我”,曹爽也是一边唤着“依芳”一边大叫着“放开她”......
依芳还没到刑台下,刀手们手起刀落,明晃晃的一道光过,她的世界只剩一片鲜红......
转眼司马静也要出嫁了。这是第一个远嫁的女儿,司马师舍不得,零露说要不她陪静儿去吧。司马师看了看她花白的鬓角,道,也好,有你在静儿身边,徽儿也放心。
离开前,零露带着吃食和衣物到了北邙山,她远远的看着在山坡上摘野花的依芳,叹了口气。把东西交给看护她的农户,道,以后我就不能常来了,麻烦你们照顾好她。
她坐着马车下山,看到她在山坡上蹦蹦跳跳的唱着歌,羊,羊,吃野草,不吃野草远我道,不远打尔脑......不由得就湿了眼角,不知道在这吃人的乱世,她还能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