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下午还是有些凉，尤其是百货大楼北面背光，一阵风吹来，头皮都被吹得冰凉。
柯成光裹紧风衣，淘气的风依旧从衣领钻进去，一路顺着脖子向下，凉气顿时侵袭每一个毛孔，不由地打了个寒颤，他只好缩着脖子。
身边都是人，问价声、吆喝声、招呼声，吵吵嚷嚷，百货商场后面的这条窄窄的小吃街永远这样挤满了人，永远这般热热闹闹。
柯成光挤在人群里艰难地往前挪动，不时地得躲开路边摊点的大炉子，注意脚下那些别人不小心洒出来的汤汁和掉下来的饼，还要抬头看着小吃店的招牌，找柯元元说的那家包子铺，这个孩子同意见一面，非得自己选地方，结果就选在这。
看到了！
柯成光穿过带孩子买烤肠的老太太和等着印度飞饼的少男少女，走进包子铺。
包子铺老板在门边给买包子的客人打包，店铺内只有几张桌子，柯元元坐在门边的一张桌前。
她正低头摆弄手机，头发乌黑油亮，很像她妈妈。
虽说店面还算干净，可怎么看也不像是见面谈话的地方。外面闹哄哄的，各种小吃摊子都有，自行车铃铛的“叮当声”不绝于耳。
柯成光坐在柯元元对面，笑着说：“这里没有地方停车，我把车停在对面的停车场，走过来的，还挺远。”
柯元元没有接下去，只是问柯成光要吃什么，他笑着说随便。他的衣服松松垮垮的，肩部正合适，可是身上明显宽松很多。可以看出他特意把头发仔细梳理过，却在刚才被风吹乱了。发现柯元元在注意他，柯成光略显尴尬地笑着用手梳理几下头发。
他的脸颊都凹陷下去，让他似乎带有讨好意味的笑容看起来更扎眼。
柯元元不再看他，跟老板点了白米粥和豆沙包子。
柯成光见柯元元像是没什么精神，还有黑眼圈，担心地问：“元元，没休息好？”
柯元元点点头：“夜班，习惯了。”
“夜班也能睡一会吧。”
“睡不踏实，病房里有小孩子哭，昨天夜里还有一个孩子被痰堵住呼吸道。”
“儿科太辛苦了，能休息的时候就好好休息，多吃点好的。”
包子和粥好了，柯成光看着两碗粥和几个包子，觉得不够，回头向店铺外面看。
外面有那么多小吃，看起来都比这寡淡的粥更诱人：鸭血粉丝汤、麻辣烫、烤串、小火锅……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烧饼炉子上，一双手正从炉膛里往外掏烧饼，一张张烧饼泛着油光似乎透亮，芝麻的焦香顺着风飘过来。
“元元，要不要再吃点烧饼，我记得，你喜欢吃烧饼。”
“我喜欢吃烧饼？你听谁说的？”
“我记得那时候……”
“那时候，哪时候？”
抢白柯成光一顿，柯元元低头喝粥，闻着飘进来的油酥烧饼的香味，真香啊！
柯成光不甘心，又说：“那不吃烧饼，吃烤串怎么样？……女孩子可能不喜欢吃烤串，我看好多女孩子爱吃麻辣烫还有小火锅……”
“你能吃那些吗？”
“……什么？”
“那些烤串、麻辣烫、小火锅，你能吃吗？”
柯成光一笑，拍拍瘪瘪的肚子：“别看我年纪大了，这些你们年轻人吃的东西，我也爱吃！”
“哦，原来你好好的，那行。”柯元元说完，站起身走出去点了一份麻辣烫端进来，放在柯成光面前。
“来，吃吧，我特意让人家放了多多的麻和辣，保证够味。”
柯成光迟疑了一下，慢慢拿起筷子，夹起一筷子菜就要放进嘴里。
柯元元目光始终落在柯成光的筷子上，从碗里到嘴边停下，在柯成光打算张嘴吃进那一筷子滴着红油的麻辣烫的时候，她说：“你确定要吃吗？你能吃吗？我还不知道癌症病人能吃这么辛辣的东西，反正我作为医生是不建议病人吃的。”
柯成光停下筷子：“你知道了？”
“你说呢？”
一时间寂静无声。
柯元元低头喝了几口粥，抬头发现柯成光面前的粥和包子一口都没有动。
“你不吃？都要凉掉了，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还挑食。”
柯成光调整一下情绪，清了清嗓子问：“听谁说的？”
“同学，在你看病的医院上班。”
“哦。”柯成光犹豫一下，还是问道，“你妈知道吗？”
“我没告诉她，怎么，你想让她知道？”
“不不不，不要告诉她。”
柯元元喝完了自己的粥，这才注意到柯成光黑色衣袖上的孝箍，她低头啃包子，装作没有看见。
注意到她的目光，柯成光说：“你奶奶，不在了。”
“我没有奶奶。”
“元元，你不要恨她，她没有文化，年纪又大了，糊涂……”
“你难道也是年纪大了，糊涂了？”
“她毕竟是我妈，就想要个孙子……”
“所以你为了做孝子就不要我妈和我了？那你如愿有了儿子，还来找我干什么？给你养老送终？”
“对不起，元元。”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
柯成光不再说话，手中的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粥。
“行了，你都病成这样了，我不想跟你吵架。你赶快喝粥吧，凉了对你的身体不好。”
柯成光，喝了一口粥，暖暖的，一股热气从胃里升上来，全身都暖和起来了。
他叹到：“这粥真好喝，就像你妈妈以前……”
“不要提我妈妈，她跟你早已经没有关系了。”
“我对不起她。”
“没错。”
“她好吗？”
“她现在好得很，比以前好很多。”
“你好不好？”
“你看我好不好？我没有成长成问题少女，你是不是有些失望？”
“元元，爸爸……”
“爸爸？”柯元元冷笑，“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天选在这里吗？”
柯成光只是看她，不说话。
“我今天是第一次来，上学的时候，同学经常来，要么几个人一起，要么爸爸妈妈带着。我却没有爸爸带着来，妈妈上班太忙，她已经太辛苦，我不想让她因为这点小孩子的事情操心。”
柯元元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也没有钱来这里买东西吃，妈妈辛辛苦苦挣点钱还要交房租，还要给我交学费，我怎么能再没心没肺地找她要钱呢？赵叔叔虽然对我们很好，可他毕竟不是我爸爸。每一次有同学买油酥烧饼吃，我都躲起来，我害怕看到他们吃油酥烧饼。”
柯成光不喝粥了，看着柯元元低着的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片刻后才问：“你，不叫他‘爸爸’？”
“你的关注点真奇怪！”柯元元说，“我不想让赵叔叔的儿子不高兴。”
“他比你还要大几岁，现在也是个成年人了，怎么会为这样的事情不高兴。”
“我妈说了，不是所有的人都只为自己考虑的。”
“你妈说得对，她是个好女人。”
“那当然，赵叔叔找到我妈，是他的福气。我妈也是幸运，能遇到赵叔叔，对她这么好。”
柯成光有些尴尬地笑着点头说：“元元，爸爸以前不好，让你受苦了。这样，以后你只要想来，我就陪着你，把你小时候想吃的，都好好吃一遍。你想吃油酥烧饼，我给你买！”
“以后，你还有多久的以后？”
“我，我一定把身体养好，听医生的话，做化疗，做放疗，只要能治好病，只要能多看看你。”
“随便你。”
柯成光眼中闪着光芒，他低头喝几口粥，又拿起包子咬了一口，豆沙馅是自家手工用红豆熬制的，甜丝丝、香喷喷，可是他觉得没有滋味。
“好长时间没吃红豆馅的包子了，你妈妈以前就喜欢自己熬红豆馅包包子，那包子真好吃。”
“你平时都吃什么？”
“我就随便吃一点。”
“为什么随便吃一点，你儿子的妈呢？你病了，她不照顾你？”
“哼，跑了，我又老又没钱。”
“没钱？你不是有个公司吗？”
“唉，一个小公司，现在竞争这么激烈，早关了。”
“那你靠什么生活？”
“我还有些积蓄，多了就没有了，都被她离婚的时候刮走了。”
“你都病了，需要人照顾，为什么要离婚？”
“就是因为有病，她烦了，离就离吧，我也不想留她。”
“你儿子呢？他也不问你？”
“他呀，自己都吃了上顿没下顿，工作不好好做，轻松的嫌钱少，钱多的嫌累。都是惯的，唉，我不是个称职的爸爸。”
“原来你知道。”
柯成光头顶花白的乱发被一阵风吹动，柯元元看了觉得很难过：“你都病了，不好好吃饭怎么行，要不要我去给你做饭？”
柯成光手中勺子一使劲，差点把粥打翻，他忙不迭地说：“不用，不用，你要是愿意去我那里陪我吃饭，我来做我做饭很好吃的，当年你们……”他停了一下说，“我做你喜欢吃的菜。”
“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柯成光一时语塞。
“还是算了吧，你最好离开厨房，好好锻炼身体，休息的时候，我去给你做饭。我跟我妈学了一些，做成什么样，你都要吃下去。”
“一定，一定！”柯成光连忙点头。
柯元元又问：“想让我妈也去？”
柯成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点这个头。
“你省省吧，不要太贪心。”
“对，不能贪心。”
“你要知道，我妈要是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
“……我知道。”
“所以我得想好了该怎么告诉她，总不能每一次都撒谎吧。”
“你是撒谎才出来的？”
“多好笑啊，你以为呢？我妈会同意我见你吗？她要是知道我今天出来是见你，她会把我锁在家里的。”说着，柯元元拿起包，“我得走了，省得回去迟了我妈又要说我。等我想好了，会联系你的。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好好活到能吃到我做的饭。”
“欸，好好好。”柯成光忙不迭地点头。
柯元元找老板结账，柯成光要付钱。
“等你身体好了，再请我吃饭吧！到时候我要吃油酥烧饼！”
柯成光坐回位子上，看柯元元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他又咬一口包子，挺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