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开学季,虽然也是热热闹闹,却总觉得空气里少了点什么。意外地接到儿时姐妹的电话,见到那个依然梳着黑黝黝的大长辫子、嘴角挂着恬淡笑意的无比温婉善良的女子琴,举箸碰杯间聊起往事,才蓦然惊觉:这城市里燥热的九月,少了大山那斑斓的秋色,少了故乡那馥郁的桂花香啊!
在那个并不遥远的峡河小镇上,那所简朴幽静的小学校园里,高高并肩矗立的两棵百年老桂花树,垄断了我所有少时关于九月的回忆。
犹记得八岁那年初见他们时,便被那粗壮嶙峋的树干所震撼,第一次见到那么粗那么老那么笔直挺立的大树啊,我们三个小伙伴也合抱不拢。
他们巍巍然屹立于教学楼前,庄严、肃穆、恬静、亲切,茂密葱郁的树冠在风中飒飒低吟,仿佛两位慈祥的老人,面含微笑俯视着怀中美丽的校园。
他们的根须早已深深抓住了故乡的每一寸泥土吧,故土滋养着他们,他们也毫不吝啬地把自己全部奉献给故乡,每至九月开学季,他便为孩子们送上最珍贵的礼物:那一树金灿灿的桂花啊,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心血去开放,开得那么繁密那么热烈那么空前绝后、至死方休!就像烟花绽亮夜空,就像满天繁星坠落,馥郁的花香弥漫方圆十里,清冽、甘甜,沁人心脾,整个小镇都在这香气里氤氲着,流动着,人们醉了一般飘飘欲仙,还有什么能比这自然浓郁的花香更令人心旷神怡呢?
整整一个多月,桂花开了落,落了又开,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金色桂花毯,树上树下成了孩子们的乐园,男孩们蹭蹭蹭爬上树去折桂枝,每一枝上都热热闹闹地挤满了一簇簇鲜嫩的桂花,女孩们踩着软绵绵的桂花毯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一朵朵娇小朴素芳香怡人的花儿,装进衣兜里、书包里、抽屉里、文具盒里,连书本都是香喷喷的,说句悄悄话,也是软绵绵甜丝丝的香呢。
妈妈们也格外珍视两棵老树的恩赐,干脆用扫帚扫来一堆桂花,洗净了,酿桂花酒,缝制桂花枕头,孩子们枕着睡啊,连梦也是香甜的……在我们的梦里,这比肩的两棵老树,是情深义重的姐妹,是相敬为宾的夫妻,一起走过百年风雨,仍执手相看两不厌,他们早已融为一体了吧?他们的根须一定彼此紧紧缠绕不可分离,合二为一。我们曾打赌猜测他们究竟多少岁了,但当得知只能通过树干上的年轮才能知道他们的年龄时,我们宁愿永远不知道这个秘密。
学校唯一的手拉铃就系在桂花树上,偶遇停电,年轻美丽的老师站在两棵树下拉着绳子打铃“噹--噹---噹--”随着铃铛的晃动,桂花雨纷纷落下,那动人的场景,一生难忘!记得多少次,我望着树下沐浴着桂花雨的老师的身影,依依不舍地走进教室,幻想着渴望着某一日,也能站在树下,拉响那神圣的铃铛!如今,我已有幸走上讲台,却不知,桂花树可否安好?
琴说:“不在了。校址搬迁,一棵移到河对岸的新校园,没移活。”
我的心蓦地一沉,像记忆深处被狠狠地剜了一刀,一丝一丝抽着疼,这疼痛随着潮水般的记忆涌上心头,愈来愈烈,我几乎要拍案而起了:“是谁让移的?为什么要移?这么古老的树应该当作文物保护起来,怎能随便挪?他们不知道人挪活树挪死吗?”
琴无奈地看着我,这个和我一起在树下长大的女子隐忍着心底的痛,无语。
“那另一颗呢?”我急切地问。
“被运往外地,不知移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成活没有……”
我的心更痛了,慈母般的老树,如今却像故乡走失的孩子下落不明,他知不知道故乡有多少孩子在牵挂着他,为他魂牵梦萦? 离开故土至亲,流落异乡,想必也是命运多舛,我抑制不住快要落下的眼泪,起身踱步到街边一株瘦削的道旁树下,茫茫然望着远方,心潮难平。我仿佛看见老树被挖出的根在挣扎、求救,仿佛听到他轰然倒下的瞬间发出沉重的叹息,可即便当时我在场又有何力量去救他?
百年老桂,是有灵性的吧,他们的年轮里,铭刻了多少悲欢离合,多少爱与奉献。他们是怀着些怨忿怀着些不舍的吧,怨忿人们忘记了他的荫庇馈赠,怨忿家乡抛弃了他!百年来相依为命的老树,被铁锹无情地斩断根根血脉,被生生地分离,他们的心该有多疼?这疼,这思念,使得他形容憔悴,终于枯槁,魂兮归去的树下,可有人为他扼腕、痛惜、哭泣?可有人为自己的愚蠢、鲁莽而悔恨、愧疚、叹息?或许,他们年龄的秘密早已揭晓,但我永远不想知道,因为那只会令我的心更痛!
二十多年来,多次路过小镇,想去看看老桂树,却总因各种事由蹉跎,总觉得老树扎根在此,何时去看都不晚,未曾想,他们说走便走,连一帧像样的照片也没有留下,终于明白,世间有些人、有些事,不会一直在那里等你,倘若拥有时不懂得珍惜,待到沧海桑田,人非物也非,只留下无尽的遗憾和怀念。
岁月深沉,老桂花树已一去不返,树下的姐妹如今坐在一起缅怀旧时光,思旧人,念旧树,逝去的老树倘若在天有灵,愿你勿与伤害你的无知的孩子计较,忘却怨忿,一缕香魂洒人间。
那走失的另一半啊,我只愿为你焚香祈祷,万望安好。期待着将来某一日行走在他乡的九月,循着桂花香一路觅去,一抬头,金灿灿的满眼惊喜:咦!原来你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