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普敦的星期六。
诺曼尼亚号是艘年轻而且漂亮的船,他甲板上的木头还没有全部沾染上风雨的痕迹,栏杆泛着光滑温和的棕黄色泽,白帆完整而有力,像是海鸥的宽翼。他挺拔精神充满了活力,即将载上又一批心揣希望的人驶向新的世界,但此时他平静的靠在港口,任旅行者在其身上如群蚁般忙碌。一片浓稠的白汽中间人头攒动,大多是黑压压蠕动着的肮脏颜色,忙着装卸行李,告别亲友,更多的是在等待,于是烟草卷在纸里或是塞进烟斗里,火柴一个个接连擦亮,木棍在纸盒里摇的哗哗直响,过肺而出仍然辛辣的灰雾飘进弥漫的蒸汽中间,因为这急躁的氛围,烟头燃烧缩短得像是比岸上快些。
在船上下奔来跑去的,不是船员就是船上的侍者,他们不惧怕脚底木板空洞的响声,对人群也习以为常,灵活的穿梭在其中,体面的知道怎么护稳头顶的帽子,掖紧挂着两排铜扣的制服——万一挂上了哪位夫人的衣角,麻烦就要接踵而至。粗鄙些的偶尔会去推搡,把乘客当作空气似的,他们眼里只有船和大海,甲板上的全神贯注的和爬在桅杆上的喊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Greg来晚了。
Fredrick Lestrade看看表,发起了牢骚。他是个中年生意人,像任何中年生意人一样,他厌烦比自己年轻的人——他们都愚蠢鲁莽且不可靠,即便是小自己十岁的弟弟也是一样。
像任何中年生意人,他脸上油腻,神情闪烁。他因为商业上的成功而自负,因为成长的环境而市侩。他靠着自己的头脑和交际闯出了点成就,没想到自己的弟弟却长成了个替人打杂的粗人,让他觉得丢脸,现在给他买好了船票谋好了差事,这小子又来晚了。
“Greg说话一直算数的。”一个脸色泛红的妇人——他和Greg的母亲,嘟囔着。
“时间还充裕。”他父亲跟着附和,一边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肚子把马甲顶得老高。
他父母护着这个让人劳神的兄弟,这也叫他厌烦。
“他要是赶不上,就随他去吧。他不跟我来,我也经受得起,不过以后可就别指望我再帮他什么了,在他身上我花的钱还不够吗。”
他说着,眼睛不耐烦的在乱糟糟的码头上搜寻,一群脏兮兮的穷人家的孩子顺着墙角挤过去,在地面上寻找人在推搡中掉落的物品。几只海鸟跟他们站在一起,人和鸟歪扭的步伐,挑挑拣拣的神态一模一样。地面斑白——因为有鸟粪,而搬运货物的劳工手和脸都乌黑。
彼时,一辆漆皮黑亮的车子摇晃着驶进了他的视线,这机器在狭小而拥挤的码头上显得庞大,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它破开了人群,笨拙的往前磨蹭,一直逼到船边上才停下。——好大的派头!Fred愤愤的眯起了眼睛。
Fred厌恶穷人的肮脏,厌恶富人的傲慢,而碰上了和自己一个阶层的人,他又反感他们与自己竞争。但是这次他没时间去在心里贬低眼里的景象了,因为他反感情绪的罪魁祸首从人堆里钻了出来。他弟弟一反平常那个吊儿郎当的神气劲儿,失魂落魄地朝着船边移动,他皱眉瞧着这船和上头的人,怨恨着似的。
Fred正准备跑去责备他这个不靠谱的弟弟,从一旁冒出一个像模像样的绅士,上前先拉住了Greg。
南安普顿的浅滩蜿蜒,一直延伸到新福里斯特,午后临近傍晚的天空一片金色,映在水面上晃人眼睛。
前来送行对于Mycroft来说是个异想天开的决定。当他离开家的时候,还在尝试说服自己在绝望里选择接受。他的工作等着他,他仍然在每个早晨爬起来,刮胡,修整边幅,把自己束缚进三件套的盔甲,他要应酬,会谈,接听秘书小姐转进来的电话。公文一如既往堆成了小山,他的人生没有丝毫变化,从来都只有他一个人,而现在也只剩下他一个,回到孤寂中去,发现自己爱上Sherlock之前,深陷其中,和之后的孤寂,也会在将来一直延续下去,随着他奔赴至永远。
如果事情就在彭杰告一段落,Mycroft可能现在已经把它忘在脑后了,但是Greg没有放弃,他跑到伦敦来找他了,不是吗。因为受到冷落而气愤的说着些胡话,质问Mycroft为什么不前来赴约,Greg并不害怕他,倒是有意想要证明自己与他对等一样。
Mycroft就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他是爱Greg的,能够遇到Greg是一番千里挑一的奇迹,他们之间的维系不仅仅是初始时的好奇心和欲望,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在若干的危机,恐吓和猜忌之后,Mycroft想要花费自己的余生去洞察和理解他。但是这样的情感要如何才能表述出口?他自诩是个性格冰冷的人,然而他现在怀疑自己引以为傲的克制力也许只是怯懦罢了。剑桥时的恐惧又回来了——他在心里骂自己天真,也怕说出来被备受嘲讽,于是那天他吻了Greg,希望这样对方就能明白自己同样的情愫,他已经把所有的爱都融进了唇齿之间,在灼烧着的湿热里透不过气来,然而就像少年时他对古希腊哲学的高谈阔论,和肢体间羞怯小心的触碰一样,他的秘密从未被理解,他流露的情愫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无影无踪,Greg到底有多在乎他呢?他一向可靠的头脑现在变得一团糟。还远远不够,这个世界用残酷的语气告诉他,高利息和安全不可兼得。
Mycroft在前往港口的途中就像是做着梦一样,他的职业教他不去做没有胜算的谈判,然而在Greg Lestrade身上,这样的事情已经是第二次。此时此刻,Mycroft前所未有的孤注一掷。
海的腥气和港湾的喧闹让Mycroft清醒过来,他刚走下车,就看见身前那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感叹命运的奇异,难以置信之余,突如其来的巧合让他措手不及,Mycroft因为冲动而浑身冰冷,他忘了要挂上冷静的表情,忘记整理乱成一锅粥的思绪。他挤进人群里,一切无关和有关的信息扑面而来。他侧身躲过一个刚刚送走了情人的有夫之妇,拨开挡住他的手肘和胳膊,一只缺乏日晒的手说明它的主人非富即贵,另一人衣服上的污渍显示他在渔船上工作,角落里那个年轻人使劲撞了身边的长者一下,还摸走了他的怀表,然后他跑开了——Greg的脸从后面露了出来。
他看起来比平常忧虑些,那俊俏的眉毛里显出了愁容,他来晚了,现在这个时候他应该早就上了船,他在犹豫,在拖延,但Mycroft搞不清楚为什么,他推开周围阻挡他的肩膀,上前去抓住了Greg的手腕。
“Mycroft!”Greg一脸惊讶,接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股警惕的态度笼罩了他,“你来干什么?”
“留下,” Mycroft以谈话为生,此时他的言语却像断了线一样, “在英国,” “和我。”
“你疯了吗?” Greg 甩开Mycroft的手,“支使我干着干那的,你们这一类人。” 他往前两步又回过身来,像是有意要伤害Mycroft一样说道“我打赌你对Sherlock就不会这样。”
Mycroft意外的发现自己在这句讽刺下除了疑惑,再没有其它的感觉,“Sherlock和这有什么关系?”
“你爱他,不是吗?”
Mycroft停下了,他在思考,然而Greg却并不愿意给他这个时间,他嗤笑一声准备离开,Mycroft知道自己再没有犹豫的机会,“Sherlock确实曾经在意过我,我也喜欢过他,但是现在已经结束了——”Greg将他逼迫到了这一步,叫他舍弃保护自己的伪装,放弃全身而退的可能。他非说不可,早在学生时代便被他拦在喉头,烂在了心里的坦白,“我爱你,Gregory。”
“瞧瞧你说的什么话!”Greg受了惊吓一样,四处张望确保没有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他压低了声音问,“你干嘛这么说?”
“你为什么要叫我Mycroft?”
Greg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你说的话完全没道理,我不能跟你留下——会毁了我的前途的。”
“你大可不必不用担心这些,我会处理好所有的事情。”
“都交给你?”Greg笑了,“这是你在可怜我呢,我寄人篱下的日子可过够啦,你还不明白吗?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不需要资助,也不需要你。”
这个时候Greg的哥哥骂骂咧咧的钻出来了,Fred只瞟了Mycroft一眼,装作他不存在似的自顾自教训起了Greg。
“你再磨蹭个什么劲儿呢?”他训斥道,“你以为轮船会等人吗?”
“我得走了,Holmes先生,船要开了。”Mycroft看见Greg的眼神里有点儿悲哀,可是现在又有什么用呢。
“既然这样,祝你旅途平安。”Mycroft倾了倾头顶鸽灰色的礼帽,作为告辞。
Greg看着他走远,Mycroft颀长的背影在人流里显得单薄,走到车前空旷些的地方,停下来点了支烟。
那么寂寞。
Greg想起来在彭杰的花棚那儿见到他的那个午后,抽着一模一样的香烟,独自立在那儿,眼睛里装着整个天空,却还是一片荒芜的。
也许是长满了尖刺的自卑心让他忘了,原本从一开始,Mycroft才是需要他的那个人。
Fred朝前走了几步,回头却发现他弟弟背对着他还愣在原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喂,我说,你不想坐船了是不是?”
“对啊,Fred,不坐了。”Greg回头冲他咧嘴笑,然后朝着那人离去的方向跑了过去。Fred简直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他看见Greg赶上前跟上了那个绅士,两人一起上了车。他厌恶的访客和他厌恶的兄弟一起乘着他厌恶的车子向前开走了,消失在了他厌恶的英格兰的地平线后面。
教会长安德森先生也抱着皮夹子,佝偻着身躯赶来了,他拿着一封给布宜诺斯艾利斯教会牧师的信,希望他在Greg上岸后,替他履行教化这名年轻人的职责,可是他和他口中的天国都来晚了一步,他执意拯救的人们已经在英国的土地上找到了自己的救赎。
此时轮船鸣起了启航的笛声,船上的人分成了两拨,一半将要远航,而一半将要留下。人群川流一样的涌动着,吵吵嚷嚷,蒸汽到处都是,升腾到一片灿烂的晚晖当中去,天边的卷絮状的云彩殷红,像是着了火。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