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慧姝
上班路上,有人边走边往嘴里送早餐,匆匆忙忙,消化不良,倘若认识,我总要这样善意提醒,但其实,提醒不仅仅因为善意,还出于心底不悦,希望借助语言来清扫这些不雅行为。或许我的看法有失偏颇,不过,看到木心的这句“动物从不一边走一边吃东西的”,仿若找到了有力支撑。
金庸的小说,我只看过其中一部,也只看过一遍,并非出于兴趣,而是迫于金庸阵营的庞大。书中情节能记住的不多,但有一幕,一直记着,只能说明,记忆和时间长短无关,能记住的,总不轻易忘记。
下雨了,郭靖就跑起来,黄蓉说:跑什么呢,前面不也一样是雨吗?我曾为了这句在脑中大战半天,拿出我求解时间路程相遇等数学问题的思路,归纳情景如下:倘若在到达目的地之前雨还未停,跑是有意义的,缩短时间,减少淋雨总量。倘若路程长、下雨时间短,跑是无意义的,跑与不跑的淋雨量相同。这样算下来,跑终究还有一定胜算,何以黄蓉如此说?
木心解了我心头之惑:“在西方,下雨了,行人带伞的便撑伞,无伞的照常地走,没见有耸肩缩脖子的狼狈相。”
原来不是出于算计,而是出于风景。路人就是一道道流动的风景。这风景是内心的不期然外现,是一个个侧影,许多个“个人”的侧影加起来,便是“时代”。这耸肩缩脖子的,狼狈样,败坏了风景,流露出算计、功利、空盈灵动的匮乏,更败坏了诗意,从容与姿态。哪里还有“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豪迈,哪里还有“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潇洒,哪里还有“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坚韧。诗的国度恰恰失去了诗意,活在了形容词的荒年,唯物与唯功利的狂风骤雨掳掠一切浇灭一切扼杀一切,耸肩缩脖子的本能反应,本能暴露了物质与功利的追求已经沦落成为人生的全部意义。
电影《美丽人生》中的那个镜头,奎多迈着正步走向刑场,一定深深烙印在所有看过这部影片的人的脑海中。奎多的身后,是用枪口对着他的士兵。奎多的心中何尝不知道走过这个转角就会发生什么?他的心中何尝不充满遗憾,没能在死前看到妻子一眼。可他想到了儿子的那双眼睛,那双会通过铁皮箱缝隙看他的眼睛。于是,他迈起正步,把集中营当游戏场景,把人生当舞台,这是他给儿子的恩典,生命的恩典。喜剧是他的武器,仅有的武器,他用它来面对一切,即使是苦难,即使是死亡。
莱蒙托夫《当代英雄》中的主人公皮恰林,木心非常欣赏。此君在驿站等马车,四处无人,颓废疲惫。忽然马车来了,皮恰林腰杆笔挺,健步上车,一派军人风度。据陈丹青回忆,木心讲到此处,做了一个上马车的动作,接着说:“我们在世界上,无非要保持这样一点态度。”
这样的一点态度,时间不能使之改变,功利不能使之屈服,苦难不能使之退缩。这样的态度,赋予行走人生的一种姿态,给予面临死亡的一种从容。木心说:我曾见过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用这样的姿态,行走人生,即使死亡来临,又何必挣扎?
纵使明天地球毁灭,今天我也栽上一颗苹果树。
纵使船已撞上冰山,船体在一点点开裂,甲板在一点点下沉,木心说他依旧在甲板上看风景,写下此刻的风景,直到海水漫上他的文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