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不知过了多久，王桂枝长叹一声，打破了东屋里悲凉的寂静。她语气平静地说：“环儿，你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一些的。”

王桂枝的声音像是解开了李瑞晶呆滞的魔咒，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喃喃地说着：“爸爸，爸爸，你怎么不等你老闺女回来呀？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呀？”

李瑞晶的这一番哭泣和她刚进门时的哭泣完全不同，让人闻之悲恸，倍感凄凉。

李瑞昀上前一步，呐呐地不知所谓、语无伦次地劝说道：“瑞晶，你才回家，那个，你旅途劳累……”他实在说不下去了。李瑞昀这一辈子都没有觉得这么不知所措过。

李志梅被老姑突然发出的大哭声惊醒。她赶紧胡乱地抹掉自己脸上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拧了一个毛巾把，递给李瑞晶哽咽着说：“老姑，你擦把脸吧。”

“呜呜，呜呜。”李瑞晶接过毛巾，捂住脸，像受伤的小兽一样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苏睿被母亲突如其来的大哭惊住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妈妈，一时忘记了自己为啥要哭。

苏蕙悄悄用手抹掉了自己的眼泪，轻微抽泣着坐在一旁发愣。

苏隽无力地伏在桌子上，神情疲惫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瑞晶终于慢慢止住了哭声，用毛巾随便擦了擦脸，擤了擤鼻涕。她抬起头，睁着红肿的双眼，神情哀伤地看着静静地坐在自己面前的王桂枝，嗫嚅地低低叫道：“妈！”

王桂枝看似心平气和地望着女儿的脸，轻声问道：“哭出来就好受一点了？”

李瑞晶默默地点点头，眼睛一直在王桂枝的脸上巡视，却只看见母亲貌似云淡风轻的样子。李瑞晶不理解，以父母亲之间的感情来说，母亲不应该这样平淡的。

其实，没有人知道王桂枝的心里始终在翻江倒海，没有人知道她的哀伤延绵不绝，至死方休。作为一个极其传统的中国女性，她把悲伤藏在心底，把痛苦留给自己，把坚忍发挥得淋漓尽致。

李瑞晶返乡探亲的第一个晚上，是泡在眼泪中度过的。从走进家门开始，到夜间就寝，她的泪水基本上没有断过线。她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三个孩子，多亏李志梅一直帮着父亲把表弟表妹们照顾周全。

在炕上辗转反侧了大半夜，直到窗户上透出微微的曙光，实在疲惫到了极点的李瑞晶才勉强睡着了。

即使在睡梦中，李瑞晶也一直不曾真正放松。她眉头紧蹙，偶尔有泪珠沁出紧闭的双眼，同时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声。

一阵一声高过一声的喧哗，从紧闭的房门缝里传进李瑞晶睡着的东屋里间，吵醒了睡得并不安稳的李瑞晶。她睁开肿胀酸涩的眼睛，用手挡住从半截窗帘上方照射到脸上的阳光，脑子迟缓地转动着，想起自己回到了生于斯长于斯的李家院子。

李瑞晶感觉自己脸上湿漉漉的，眼睛难受得不行。她想起了父亲已经离去的事情，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独自躺在炕上默默流泪，外屋的喧哗却在继续。

“都几点了？这丫头还不起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大嗓门从门缝里传到李瑞晶的耳朵里，她的眼泪突然止住了。

李瑞晶披衣下地，“哗啦”一声拉开里间的房门，激动地大叫了一声：“姐—”她的声音里满是委屈，还带着颤音。

“小丫头，”坐在炕沿上的李瑞暄回过头，看着向着自己疾步走来的妹妹，满面笑容地招呼道：“你终于起来了？”

“姐，你怎么才回来呀？”李瑞晶眼含泪水，小女孩一般噘着嘴，没头没脑地抱怨着。

李瑞暄却完全明白妹妹的意思。她笑着避重就轻地说：“我这不是一大早，坐头一班火车就飞奔过来见我老妹子了吗？”她伸手帮走到身边的李瑞晶理了理蓬乱的头发，看着妹妹红肿的双眼，心疼地嗔怪道：“看看你，这么漂亮的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了。”

坐在炕上的苏隽苏蕙苏睿全都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已经人到中年的母亲，在大姨面前像个小女孩一样撒娇。

哥哥苏隽目不忍睹地把脸撇到一边，似乎有些替妈妈的幼稚表现害羞。姐姐苏蕙竟然有些心生羡慕，琢磨着原来有姐姐的人可以不分年龄大小撒娇啊？苏睿则是万分佩服大姨，可以让自己这几年来只会板着脸的妈妈完全换了个人一样。

李瑞暄的到来，从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李瑞晶一进家门，就闻噩耗带来的巨大精神压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瑞晶是大姐一手拉扯着长大的，她对姐姐的感情一点都不比对母亲王桂枝差。当年强势能干的大姐是李瑞晶既惧怕又崇拜的偶像，虽然经历了牛家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李瑞暄在妹妹心目中的形象丝毫不受影响。

姐妹俩还没来得及坐下来说话，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王桂枝佝偻着瘦小的身子，端着几个碗，拿着一把筷子走了进来。

“妈，”“妈妈！”“姥姥！”李瑞暄、李瑞晶和苏蕙一边大声招呼着，一边奔上前接过王桂枝手中的碗筷。

王桂枝淡淡地瞥了一眼李瑞晶，随口轻声吩咐道：“你快洗洗，吃饭了。”转脸看着李瑞暄说道：“你来帮我端饭。”

“姥姥，我也来帮你。”苏蕙自报奋勇跟着王桂枝身后，走出了房门。自从蔡阿姨被迫离开，苏蕙学习做家务之后，她慢慢成了一个会主动干家务“眼里有活儿”的孩子。

早饭是李志梅上班前熬好的玉米碴子粥和贴饼子。王桂枝自己动手做了一个“千年不变”的雪里蕻烧豆腐，炒了一盘眼下极之稀罕的葱花炒鸡蛋。

李瑞晶快速洗漱好，挂好毛巾，转身跑到房门口，接过王桂枝手上装饼子的瓷盆，率先转身走到了炕前。她颇为满意地看到，苏隽苏睿兄弟俩已经摆好了碗筷。

李瑞暄放下手里端着的粥盆，示意李瑞晶赶紧上炕吃饭。她自己则侧身坐在炕沿上，随手拿起了一双筷子，眼睛瞟着炕桌，嘴里随意说着：“这老闺女回来就是不一样啊，还有炒鸡子儿！”

王桂枝在苏蕙殷勤地搀扶下，有点费劲地坐上了炕沿。她伸手制止了要给自己腾挪位置的李瑞晶，一边拿起筷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着大女儿说：“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多大年纪了，在孩子们面前说刁话，不嫌丢人啊？”

李瑞暄眼睛一瞪，火爆的脾气就要发作。她一眼看到李瑞晶红肿的双眼，瞬间熄了火气，悻悻地说：“吃饭、吃饭！”说着，狠狠夹了一大筷子炒鸡蛋，一下子放进了李瑞晶的碗里。

李瑞晶看着从天而降的小半碗炒鸡蛋，有点哭笑不得地说：“姐，我还要盛粥呢。”说着，她随手把自己碗里的炒鸡蛋拨到了苏隽苏睿的碗里。

苏蕙在一旁观察着妈妈、大姨、姥姥之间的互动，心想着，如果没有姥爷去世的悲伤，这趟来姥姥家一定很有意思。紧接着，李瑞晶不经意的行为，让正要步入青春期的苏蕙敏感的心被触动，准确地说是，被伤害了。她刹那间收敛了笑容，怏怏不乐低头吃东西。

没有人注意到半大女孩子微妙的心理变化，饭桌上的气氛一片和谐。

“姐，春福呢？”李瑞晶吃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一直觉得有点不对劲的地方是什么了。大姐的心肝宝贝命根子崔春福没有像尾巴一样，缀在李瑞暄身后。

李瑞暄骄傲地一仰脸，不无得意地说：“你外甥已经大学毕业了，进厂子里工作了。今儿个早上请不下假，下午就会赶过来。”

“春福已经大学毕业了？”李瑞晶惊喜地大叫起来：“我老觉得他就是个小尾巴，整天跟着姐姐你身后—”她话没说完，就被李瑞暄毫不客气地打断了。

“去—”李瑞暄佯装不高兴地瞪起眼睛，声音里却带着明显的笑意说：“啥小尾巴呀？你以为都像你小时候—”这一回是李瑞晶着急地打断了姐姐话。

“哎，姐—”李瑞晶的大眼睛使劲儿眨着，眼珠子灵活地转来转去，拼命向李瑞暄示意，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李瑞暄看着妹妹慌乱的样子，再扫了一圈身边瞪着眼睛津津有味看戏的苏家孩子们，“呵呵”一笑，打住了话题。

苏隽苏蕙觉得无趣，继续埋头大吃。

苏睿傻傻地看不明白局势，还眼巴巴地等着。他见大姨夹起一块豆腐放进了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咽下去，又伸出筷子去夹咸菜，就是不说话，不由地急了。他盯着李瑞暄，大声问：“大姨，我妈妈小时候怎么了？”

“啊？”李瑞暄一愣，筷子上的咸菜掉回盘子里。她扭过头，看着一脸认真的苏睿，有些好笑地问：“你想知道啥？你妈妈小时候的事情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