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种种原因,今年又不能回老家和爸妈一起过年,在安静的异乡,最常想起的是和家乡有关的食物。人常说儿童的世界是最鲜亮的,童年时代的太阳要炙热得多,草要茂盛得多,雨要大得多,天空的颜色要深得多,而且觉得每个人都有趣极了。最末这句话是别人的意思,如果是我,要改作:童年里的食物要好吃得多。
我们家是在爷爷和姥爷被鄱阳湖无法治理的血吸虫病赶到江西去的,尽管逃离了疾病,却无法逃离贫穷。爷爷住在大山里,姥爷住在小山里,爸爸上学要走两个小时山路,妈妈上学也要走一个小时山路。在我们周围,还生活着很多这样因为客观环境被迫生活在山里的湖南人。在我开始读小学高年级时,人们聚集在一起悄悄讨论回不回湖南的夜晚渐渐多了起来。后来,胆子大的人,家累少的人开始付诸行动了。可是我们是拿了国家很多贷款开发新兴农场的新农民,没有还完贷款不要想走脱。人们怀着对新生活的,对故乡的无限向往,往往选择在深夜离开。抛弃辛苦建造的房子,孩子们出生的,长大的农场,鸡鸭,水果,稻谷,仅仅带着不再年轻的妻子,高低不等的孩子,每个人带一个衣服包,将可怜的一些现金揣在衣裳最深处,钻上回去的大巴车。我家住在国道旁边,往往充当了送行和掩护的角色。我猜想他们一定早早对我爸妈托出了逃跑的想法,因为常常在午夜,睡得正香的我会发现家里人来人往,当我睡眼朦胧起床时,总发现厨房里煮着一锅白鸡蛋,那熟悉的中年妇人,双手握着我妈妈的手,眼中盈满泪水,从前我以为是舍不得,如今才意识到那其中既有向往的激动,也有对未知的恐惧。我爸爸那时候还不抽烟,他总是对人笑脸盈盈地安慰,往后就能过好日子了,这里太累了,回去了有机会写信来,这里还有什么要办的事情尽管托付给我们,一定尽力给你办到。而我眼里只有那锅煮鸡蛋。我家有一个小满弟弟,意思是最小的弟弟,爸妈老来得子,非常珍爱,他小的时候得到最好的待遇就是一碗蒸鸡蛋。所以不常常吃到鸡蛋的我,常常咽着口水想,什么时候我才能坐长途汽车呢!到时候妈一定给我准备一大袋煮鸡蛋!前段时间老友KIKI告诉我一个煮茶叶蛋的方子,家里各种红茶都有,却一直没付诸实施。今天又想起了小时候眼睁睁看着送人的一锅又一锅的煮鸡蛋,为什么妈妈不煮茶叶蛋呢?茶叶蛋明明比白煮蛋要好吃得多。对,因为家里那时候没有茶叶。
但第一次知道茶叶非常好吃,也是在一个老亲戚家里。端上一个饭碗大小的碗,茶是现沏的,滚烫,从桌上的瓦罐里舀一勺碎末放碗底,茶水冲进去,碎末飘起来在水面。要小心地端着碗底,轻轻地吹开碎末,小口小口地喝。有姜末,有花生末,有绿茶末,有熟芝麻,还有一点盐。先小口小口地喝这百香水,等暖了胃,水温也凉了,再把飘着的末末也吃了。主人端给你这碗茶以后,一般总是静默一会,等你喝了一半了,吃了一点食物了,才跟你搭话,什么时候出门的,家里爸妈好不好。这是在沅江的二奶奶家吃到的茶。那时候人小脸皮薄,不敢当面露怯问这是什么。回家描述给爸妈,我爸说肯定是擂茶。是擂茶不错,我也只喝了那么一次。一般来说是湖南益阳,安化这边的习俗。也听说别处也有擂茶,不过配料里,只有茶叶一项是相同的。想来这并不需要规定相同的配方,自己家有什么炒熟了,放在瓦罐里,用一根擀面杖一样的木棍,把各式熟食捣成碎末,装在密封的坛子里,客人来了,只要烧开水滚一下就可以。走遍了很多地方,才知道好客不好客这种事情还是存在区别的。有时候遇到来家里修宽带,通水管的工人,也一定设法拿出点水果,茶叶来招待,虽然有些人忙不迭地只摆手不要,嫌弃啰嗦或者表示看不起。可是对于在小地方成长起来的习惯了与人分享的人来说,这不过是从小看着爸妈,亲戚,邻里习惯了的动作。
生活中的确遇到好几个朋友不爱吃香菜,吃火锅不要点香菜,吃面条指明不要香菜。问原因,说味道怪。香菜的确有一种异香,实事求是地说,口感也过于粗糙,和软糯的菠菜,清爽的空心菜比起来,绝对不算是好吃的青菜。但香菜是我的最爱之一。尽管现在南方下一场大雪好像很少见,但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冬天在雪地里玩是常有的事情。我们家吃的菜是自己家种的,这就决定了品种有限,有时候整个夏天连续几个星期吃黄瓜,辣椒,小青菜也是经常的事情。所以当冬天有香菜的时候,就是很少见很新鲜的事情。爸爸是个乐天派,冬天里最爱呼朋唤友在家煮火锅喝酒聊天,香菜就是妈妈特地为了爸爸的火锅准备的。但去地里拔香菜这事又是我的事。一到雪天,爸爸的朋友们就循着各条小路来我家,架上红炭炉子,煮上大锅,是不是有鱼有肉我不记得了,但从他们一开始架炉子,我就要出去地里找香菜。香菜总是被雪浸没了,但翠绿的叶子还是精神抖擞的,从雪地里把大棵点的香菜连根拔起,甩掉泥巴,琢磨着够一顿了,跑回家,在后院里,用吊桶从深井里把水打出来,一棵棵地去掉老叶子,泥巴,去掉太长的根,我爸觉得香菜应该连着根好吃,所以从来不切断,也不去根。洗好的香菜给妈妈,她换个盆拿上去,顺便夸奖一句“乖女儿”。但那时候我不能上桌,也许是因为我还在读小学,太小,也许是我妈妈觉得女孩子应该矜持一点,不应该和一堆男人在一起看人家喝酒说荤话,总而言之,我不怎么记得香菜在火锅里涮是什么味道。所以吃不到的香菜,是最好吃的香菜。“香菜”这个名字是我出来读书,工作才知道的名字,在我们家乡,他叫yan xian 菜,和他的学名 yan sui 芫荽的读音更接近。
北京的三里屯有个面馆,就叫三里屯面馆,老板也许是四川人,因为他只做辣死人的菜。而我用地道的湖南人的味蕾进行过鉴别,他少了湖南菜的一些精髓,所以应该不是湖南厨子。其中有道辣炒小公鸡的浇头,是身边朋友百吃不厌的,我从来不在外面吃这道菜,有次心血来潮试了一次,的确和我预计的一样令人失望。因为记忆里,已经有一道无法超越的辣椒炒小公鸡。我读一年级的学费是29元,那是妈妈卖掉一只鹅换来的。同样的推算,一只大公鸡在我们家的地位也是很高的。所以吃大公鸡的机会并不是很多,但辣炒小公鸡是每年都可以吃到的,因为这表示“双抢”的季节要到了。抢收割春稻,抢栽种秋稻。农民是看天吃饭的,所以稻谷是不是金黄成熟,爸爸那段时间总循环去各片稻田捻下一些稻穗来检验。等到估计差不多两三天后可以收割了,就要到处去雇工人。我从来没跟他们说过话,妈妈说一般都是河南人,很远地方的人,他们专门以帮助别人收割稻子为生,按天算工钱,管午饭。开工的第一天,一般会有七八个到十个工人,多半是中年男人,也有四五十岁的略有老态的男性,女性更年轻,三十出头。带着镰刀来,带着擦汗的毛巾,用太久,已经变得干硬,无法辨别原始的颜色,变成暗黄色的遮阳的草帽。天很早,爸爸就在工头那里接到这些工人,带去地里分配活。妈妈和我在一起准备午饭,这顿饭不容易做,妈妈有点紧张,我也不敢调皮,干什么都用跑的。工人要吃很多饭,蒸两个大锅饭就要很久,还要做一顿好菜,否则他们不肯使力。各种蔬菜总是十来个碟子,杀两只小公鸡,因为鸡仔在春天抓到家里来,盛夏的时候还只有一两斤,算不上大肉鸡。肉剁成小块,放菜油,放少量盐,放姜丝,我管灶膛里的火,炒小公鸡的时候,总是中火,一边炒,一边往里放一点爸爸喝的烧酒,快烧干了再加点水,没有煮的工序,就这样一直炒熟,鸡皮金黄,鸡肉筋道却能咬下来,为了足够对付十几个人的菜量,最后总是放一大碗切碎的辣椒,那个季节,辣椒已经都可以摘了。妈妈照例叫我在厨房管指导人去哪盛饭,在哪喝水,防止人顺手牵羊拿走东西,却不忘记给我盛出一碟菜来,里面就有一点儿辣椒炒小公鸡。后来我们家没有了农场,也不再有双抢了,妈妈也不用费劲做一大桌菜了,我猜妈妈看了这篇文章,一定说,你回家来,我们再做一次这道菜。可是,现在的阳光再也不像童年那样热烈了。
前段时间和朋友说起过年的旧习俗,大家都随口感叹,现在都见不到了,但我却想起年轻的爸爸在过年的时候为我们做过的糍粑。冬季的农村是贫苦生活里的一抹亮色,如果收成好的年景,秋收后,劳作已经结束,再勤奋的农人也不过在地里窖肥,为来年做个准备。像我爹,顶多去山里伐点木柴,叫放寒假的我天天帮他拉锯,锯木,劈柴。有年冬天,忽然听说他们要做糍粑。有家人贡献出一个石臼,不小,因为要能放得下几大屉蒸熟的糯米饭。关系近的湖南人都来了,主妇们负责洗干净石臼,有人带着自家的大蒸笼来,每家都带着一袋糯米来,柴火这种不值钱的东西就我家一并出了。将蒸熟的一屉一屉的白糯米饭直接倒在石臼里,男人们这才开始劳动,每人拿一根拳头大小的一米多长的木棍,围着石臼绕圈,依次将木棍捣进糯米饭里。开始穿着冬衣,要不了几圈,一发汗,就要脱掉外衣,到最后,很多人都穿着磨破袖口,领口的棉毛衫。糯米捣到后来会变成胶状,非常难撕开,于是来个力大的人将这一大团糯米糕搬走放案板上,继续倒熟糯米饭捣下一锅。糯米胶撒上干糯米粉,撕成小块,做成圆形的,正方形的小块,风干。爸妈最喜欢捡一块干糍粑,硬得扔在地上都不会裂的干糍粑,用菜刀切成薄片,烧一锅水,放盐,酱油,将糍粑放进去煮,煮软,放几根青菜,当早餐,既有淀粉又有汤水,这是他们的最爱。我们小孩子只欢喜将糍粑放在炭火上烤。用长长的黑黑的铁钳架在煤灶上,选薄的糍粑,炭火调得小小的,太旺的火把糍粑表面烧焦了,内里却还是冷的硬的,烤几分钟,就轻轻地翻过来。没过几分钟,一面开始金黄了,这还没有熟,要等着看不挨着炉火的那面开始慢慢地鼓起泡泡来,越来越鼓,最后泡泡裂了。要是整个糍粑都争先恐后地鼓起泡泡来,基本可以断定中间也已经熟了。捏住一个角,轻轻地从铁钳上揭下来,从一个角开始吃。如果有个不懂的小傻子一大口咬下去,肯定嘴巴舌头要被糍粑中心的火气烫个大泡。我印象里,只记得那么一次打糍粑的经历。这种生活,要很多主妇,要很多当家的男人,要很多力气,还要很多时间。
这是我记忆里好吃的一部分东西,和家乡有关,和家人有关,不过和时光有更大关系,同样的食物现在再来吃,已经完全不同了。所以说,饿,缺乏,才是最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