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亮剑》中,李云龙与老丈人田墨轩之间共有三场戏,都闹得不欢而散。第一场是李云龙求婚,田墨轩认为李云龙意图强娶,李云龙愤而掏枪,田墨轩以为李云龙要持枪威胁,最后李云龙站在屋外一夜请求田墨轩同意。第二场是与丁伟一同吃饭聊到国防问题,田墨轩认为防御重点是苏联,李云龙认为田思想反动,而丁伟则深以为然,最终以此作出军事学院毕业论文。第三场是与赵刚一同吃饭聊到法律问题,李云龙和赵刚为在纠纷现场亮出军长身份解决问题而得意,田墨轩却指出这是社会中存在以名义的平等掩盖事实的不平等,由此认为法制存在缺陷,并列举法国大革命的多数暴政造成的灾难,李云龙却嗤之以鼻,认为socialism法制非常健全。
李云龙为什么和田墨轩聊不来?表象上看是两人性格不同,学识不同,信仰不同。但李和赵差异也很大,不妨碍他俩成为亲密的老战友。对此,田雨的解释一针见血:你和老赵根本就是两种人,赵刚是有理想的人。对此,李云龙表示反对:我也有理想,不然我不会从篾匠成长为高级将领。田雨则答道:你们的理想不是一回事。
田雨认为,李的“理想”和赵的“理想”根本上是从两个维度上进行诠释,而李云龙显然无法达到赵刚的境界。李云龙有敏锐的洞察力,能够从短暂的见面感到“老赵不适合在北京待着”,他也和赵刚一样痛恨社会不正之风,但他终究无法达到赵刚的高度,进行宏观的提炼。而显然,赵刚和田墨轩的思想是在同一维度的。
李云龙喜欢对田墨轩说“你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了”。可是,真的是这样吗?什么时候道理可以通俗易懂,什么时候理论则必须周详严密?这其实取决于对同一问题不同程度的认识。李云龙更相信进入新社会,人民当家作主,法制就比资本主义国家健全了。但他既听不懂罗伯斯庇尔,也不懂什么是“平等观”。所以,他当然认为岳父是把简单问题搞复杂了。但具有相当学识水平的赵刚则能理解田墨轩的担忧。今天我们意识到,田墨轩的担忧不无道理,因为我们整体经历了历史的教训后,对“德谟克拉西”“平等”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WG之后,邓小平指出,这种悲剧发生,是因为全Party全社会理论水平不高。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觉得非常可笑,这道理不跟没说一样吗?后来,尝试从历史的角度去理解,才领悟到伟人的深度。这好比哲学家在阐述《论语》对中国文化的伟大影响,张三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他附和道,《论语》的道理和他奶奶小时候教他做人的道理一样通俗易懂。张三们进而一致得出结论:《论语》就是奶奶的道理,群众之中出智慧,是老二说那似懂非懂的话。又比如老师在阐述constitution-ism的价值,学生认为,这价值中国文化自古有之,周代已行之。低维度的人强行将高维度的认识拉到与其相同的水平,他以为自己懂了,实际没有懂。因此,认为《论语》处处体现奶奶道理的人,更容易相信炮制的国学大师;认同《弟子规》的人,更容易把孩子送进女德班——这些人肯定是叶公好龙,没有理解传统经典的实质。同样地,全体理论水平不高,就容易将哲学庸俗化理解,进而认定真哲学家是疯子,从而陷入悲剧。
李云龙与田墨轩聊不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情感难以互相认同。田囿于旧社会的偏见,固执认为新军队的长官一样强娶民女,使李云龙真诚的求婚闹出烦恼;李的态度粗鲁,又认定田是老夫子,尽管口中称“我尊重读书人,只是自己没读过书”,一不满便掏出枪来,弄出更大的误会。同样地,李和田带着这种不悦情绪,使得后两次谈话都不欢而散。其实李云龙请老人造访的本意就是孝顺长辈,制止岳父对苏联的发言是害怕他被打成反革命,但很遗憾,最终没有达成良好的初衷。人们怀着偏见就很难愉快地聊天,很难共享事实而选择随着自己的情感肆意发挥观点。因此说话的态度也是十分重要的。
本科期间我最敬重的老师曾点拨我“读书太少”,当时我听了真是颇为不悦。冷静下来想,这是事实啊,我读的书肯定不及老师的一个零头,因此很多思想都是空想,缺乏理论依据。但我又想起之前一次,本来是与室友愉快地聊天,因为不赞同他的观点说了一句“你读书太少”,气得他几乎当场要和我绝交。这是因为当时我不能理解这样的用词对谈话对方心理的刺痛(何况我也没读多少书,无非是自矜学识)。其实,人们本能地对缺乏知识感到自卑,或许是试图将复杂理论一概简单化的动机。汉语中“曲高和寡”是相当贬义的,它透露另外一个含义:“和众”优于“曲高”,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生活中总是有这样的人,明明理解不到那个高度,偏要和你不懈地沟通交流,如果最后失败了,就认定你自高自大。在历史上相当长一段时间,知识是归少数阶级垄断的。随着知识走向平民化,问题也随之而来:我们有时只讲感情,不讲真理,把道理归因于“阶级”上。不同阶级的确有其自己的道德,问题是将真理与阶级挂钩,以及将思想与阶级错误的挂钩,使得不同意见被消灭。这样,真理为多数“阶级”所拥有。你的想法为何与别人不一样?他们不问是非曲直,而直接认为你的思想是理应被专政的。谁不认同多数,谁就是反革命。当知识还是稀缺品,而有的人却拥有知识时,怀着绝对平均论思想的人已来不及考虑他是哪个阶级,只看他“合不合群”,一旦群众不满,必然恨不得将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xxxxxx。
其实,李云龙和田墨轩的矛盾,两个人都负有一定责任。李云龙应该保持谦卑,认识到自我认知的有限性;田墨轩则是个旧文人,如果他长在红旗下,他应该熟悉“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工作方法。生活中的许多问题,没必要提炼出艰涩抽象的理论,至少一家人应该在饭桌前愉快地吃一顿饭。遗憾的是,这两种要求都显得乐观了。大多数人会对自己的谦虚过高地估计。同样地,如果好的处事方法为全体所掌握,那么我们定是一个上情下达,海清河晏的社会。就这点看,我认为不是办法的办法是,李云龙还是在军事学院好好跟常乃超学些理论,和老战友赵刚痛痛快快地喝酒,逐渐虚心地从他们身上增进认识,日拱一卒;至于老丈人,第一次就闹得很不愉快了,好的孝敬方式是——少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