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86年12月27号,二滩煤矿发生了建矿以来最大的一次矿难。
那一天,李建国一家象往常一样摆开早点摊,炸了不到五斤面的油条,六张简陋的小木桌差不多就坐满了老主顾。
高琰还没来,建国心神不宁,手里捏着抻开的两根面,不时向白马河桥头望去。
每隔三两天,高琰会带着六岁的女儿小南,踩着煤矸石压碎铺就的渣土路,穿过矿区老宿舍的人工湖,从白马河桥下来,光顾建国的早点摊。
高琰,江苏人,1978年二滩矿初建时从淮北煤矿抽调过来,轮岗在矿灯管理处。
早晨七点多钟,白马河桥人来人往,身材颀长,长发飘飘的高琰,牵着女儿,款款走来。建国连忙腾出空位,招呼两人坐下。
四根油条,两碗老粥,两个鸡蛋,一碟蔓菁疙瘩咸菜丝,是娘俩的经典套餐。
油条端上来,刚要动筷,突然从矿上传来尖利的警报声,刺耳的声音将矿区震得摇摇晃晃。食客们不约而同停下咀嚼吞咽,探着头,定格在寒风中。
凄厉狂乱的警报声中,高琰慌慌张张来到建国老爹面前,“大伯,麻烦您给我看着孩子,我去去就回!”边交待边慌慌张张向矿区跑去,长发在桥头的风中凌乱,转眼消失在建国眼中。
2.
1978年的夏天,李建国第一次面临人生的重要抉择。
放马屯作为压煤村,也是二滩煤矿主要功能区所在地,大部分土地被征用。
村民获得补偿,男丁得到进矿上班的机会。不过提供的岗位全是掘进工,俗称“下底”。
建国是乐意上班的,总比面朝黄土背朝天,修理一辈子地球有出息。建国的屋里人,从汪家庙嫁过来的郑秀兰最为积极,鼓动丈夫去当矿工,好的时候一月工资顶普通农户一年的收入呢。
可父母不同意,建国娘直接把话撂地上,“不准下底,除非你娘死了!”
这话有来由,建国的舅舅,30来岁就因煤矿穿水事故丢了命。建国姊妹四个,三女一男,怎会让独子冒这个险呢?
老爹也不同意,想让儿子继承他的衣钵——炸油条。
李家几辈传承这门手艺,猪油烹炸,辅料按老方子添加。李家架锅,全村飘香,十里八乡都知道建国家油条好吃。
五天一集,平时串乡,靠着这门手艺,李家日子过得殷实。
煤矿拔地而起,建国爹不再赶集串乡,在矿上找个树荫,自行车一架,一筐油条不到一个时辰就见了底。
失地,没了固定粮食来源,手里有钱,庄稼人也心虚。李家就扩大经营,摆起早点摊子。油条为主,老粥、包子、咸菜为辅。煤矿产能不断扩大,早点摊也越加红火。
拗不过二老,建国无奈接过了早点生意。
3.
警报声戛然而止,一切似乎恢复了平静,只有巨大的悬念吊在矿区上空。远处,孤独的风井巨轮无声旋转着。过了好久,有人从桥上下来,神秘兮兮地透露,断层漏顶,九人死亡!
整个早点摊“啊”的一声发出整齐的惊呼,建国吃了一惊,不知道高琰的丈夫咋样了,不禁低头看了看呆坐一旁的小南。
小南和妈妈长相如出一辙,皮肤白皙,五官精致,透着南方女孩和城里人特有的时尚感。小南似乎预感到什么,愁容满面,失神地望着妈妈离开的方向。
老爹推着地排车,载着桌子、马扎、粥瓮、案板先回去了,建国留下来守望。
日头快到中天,高琰还没回,大街上静悄悄的,不见了往日的喧闹。
“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叔叔你带我去矿上找妈妈吧?”
建国担心孩子看到不该看的,又怕与高琰走岔,坚持在原地等待。小南不管,一个人往桥上跑去,建国只好紧走几步,追上去,握住孩子的胳膊。
上了桥头,再下桥头,却远远地看到高琰站在河边柳树下,一动不动。小南飞快地跑过去,一头扑进妈妈的怀抱。
她蹲下身,双手抓着孩子的小胳膊,仰头嘱咐。看到建国走近,站起身来,眼睛通红,建国就明白了一切。
高琰的丈夫,掘进突击队队长,光荣在了这次事故中。女儿面前,高琰忍住没哭。
建国心里难受,为那死去的男人,为眼前这个孤单无助的美丽女人的遭遇难过。
“我送送你吧。”建国悄悄跟在娘俩身后,慢慢向矿区老宿舍走去。
4.
建国清楚地记得刚开始跟老爹摆摊时的情景。那时对摆摊有抵触情绪,觉得长辈剥夺了他当一名工人的权利,干活就有些赌气,谁都不理,只埋头炸油条。
78年夏天的那个早晨,一口南方味道的普通话,一腔从没有听过的吴侬软语,把油烟中埋头翻挑油条的建国唤醒。循声望去,一个高挑、白皙、异常漂亮的女孩正笑嘻嘻地跟老爹交谈。
清楚地记得女孩要了两根油条,一个鸡蛋,一碗粥,然后指着蔓菁疙瘩咸菜笑谈几句,一口一个大伯,非常有礼貌。
建国不时抬头悄悄观察女孩的吃相,进餐时那股天然的风流让他如痴如醉。
用过餐,女孩起身,把马扎放回原处,轻快地离开,走了两步,回头向着建国爹,甜甜地莺声道别,“大伯再见。”
铁打小摊流水客,除了亲戚朋友,一般食客还真没这么礼到的。南方女孩的靓丽韵致,知书懂理,给建国这个北方汉子极其深刻的印象和好感。
秀兰从外围收拾碗筷,建国趁其不意,将女孩用过的碗筷端过来,放在面板内侧。
撒粉、展面、切条、抻面、下锅,一气呵成,那只静静陪伴在身旁的粗瓷小碗,于他便有了不同的意义。
操作间隙,小心翼翼捧起小碗,端详着入口处少女的齿痕唇印,感受着她留下的芬芳气息。神思恍惚之中,托着小碗,慢慢向自己的嘴唇靠近。
“干嘛哩?!油条都炸过了!”秀兰的一声怒喝,将建国拉回了人间。
5.
女孩隔几天来一次,偶尔带上女伴,就如绽放了两朵鲜花,照亮了清晨的早点摊。从女伴口里得知,女孩名叫高琰。
建国对经营早点摊一下子有了激情,凌晨三点即起,整理内务、揉面、醒面,烧粥。
准备齐全,就要推车出门了,建国却又悄悄回到里屋,对着镜子照来照去。
短短半年,二滩矿出煤量由50万吨迅猛增加到100万吨,这不能不提提掘进队长周明。
二滩初建,陈州矿务局从兄弟单位交流多名业务骨干。说是交流,其实就是要人。作为重点培养的干部和管理骨干,高琰、周明那一批人先后来到新生的二滩。
早点摊是个小社会,也是个新闻台,矿上的新鲜事,就着金黄的油条、热腾腾的老粥,在食客之间传播,辗转就传到了案板后的建国耳中。
“那个周明看着挺文气,干起活来如猛虎啊!”
“人家不光会干,而且会管啊,掘进方案就是比武大军的合理周密。”
武大军又是个谁?建国用长木筷拨动翻转着油条,不禁打了个问号,然后又自问自答,估计是另一个掘进骨干无疑了。
大多时候,高琰穿着便装出现在早点摊,有时直接穿工作服就匆忙过来。建国眼里,即使着工作服,高琰依然光彩照人,甚至平添了一股英武气。
对建国来说,每天的心情都是一样的轨迹。期待着见面,见不到,沮丧,见到了,喜悦、幸福。用过餐,又走了,目光就追随着她的背影,看她慢慢在桥头升起,接着消失在眼前,一天剩下的时光就没了盼头。
6.
建国不会忘记那个早晨的心痛感觉。那天,高琰从桥头走过来,手被一个戴眼镜,瘦高、文弱的青年人牵着。
两人并排坐下,卿卿我我,柔情蜜意。那个男青年多帅啊,仿佛一对玉人。
小伙就是周明,听人说,是个大学生,矿上着意培养他,说是往主管生产的副矿长上发展。
那天,建国埋头炸油条,没怎么抬头。听到高琰照例给老爹说再见,才抬起头,看着两人亲密地走上桥头,在朝辉中并肩离开。建国怅然若失,就好像把小时候最爱的那把木枪弄丢以后的感觉。
心情很糟,晚上辅导孩子作业,竟忍不住打了孩子,“不好好学习,大了只能和你爹一样,卖一辈子早点!”
每次一教训孩子,秀兰就拉着拽着,无论对错,总是唱反调,这让建国很是反感。父母教育孩子,即使观点不和,也要结成统一战线,怎能离心离德啊?
手里打着孩子的小屁股,脑子里浮现的却是那个戴眼镜的青年。唉,咱初中都没毕业,看的书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爷爷留下的《拍案惊奇》、《聊斋志异》,还有什么?对,还有那本《三国演义》。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建国不禁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7.
不出所料,高琰与周明结为了夫妻。婚后,高琰很少再在早点摊出现。
没有高琰的摊子,就只是摊子而已。建国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笑容,经常望着高琰常坐的位置发呆,亦会抻着面忘了下锅。
他再次向父母提出到矿上去上班。不干这个摊子,也就不会无望地守候,说不定在矿上还能经常见到她。
父母依旧不同意,关键是矿上的政策红利期已过,想去矿上也难了。不得已,还是在摊子上继续干吧。
1980年左右,矿区建设高峰期接近尾声,煤产量达到了200万吨年,出现了运力不足问题。
放马屯那些商业嗅觉敏锐,有关系的村民纷纷搞起了煤炭运输。建国的发小们大多进了煤场,有些渐渐发了财。
建国也动过下海的心,无奈老爹就认准了炸油条这一条道,觉得倒煤是歪门邪道,坚决不同意。
恰巧那一年,建国的一个发小在煤场斗殴中结了仇人,阴历八月十五那天,在矿上的大饭店被仇家手刃。
这让建国认清了一个事实,煤场不好混!老老实实干早点,不啻是个闷声赚钱,稳稳当当的营生。
8.
秀兰长相平庸,典型的农妇,能吃,能干,能吃苦,一门心思挣钱养家。嫁到李家,四年生仨娃,二子一女。本想接着再生,无奈计划生育政策下来,被迫结扎封肚,把心思全用到给孩子挣钱娶媳妇上。
建国每每揶揄,孩子才上小学,娶媳妇还早呢。媳妇闻言勃然变色,怒曰,“你看看村里那些倒煤的,人家盖的楼有五层,你家有什么?人家好几辆轿车,你就趁个地排车,看孩子大了你怎么办!好闺女都让有钱的抢了,看你家能娶啥样的!”
建国被呛得一句话说不出,撅着嘴回了里屋,躺床上想心事。
两口子的夫妻生活很平淡,固定地五六天来那么一次。结扎后,没了顾虑,秀兰的需求一下子放开,逐渐变被动为主动,频率也上来了。有时凌晨一两点醒来,看到建国被晨勃和夜尿憋得一柱擎天,就爬上来,蹭个热度和硬度。
建国很不耐烦,睡得正好,凌晨三点多还得起床干活,媳妇这样一折腾,搞得很没精神。秀兰从小没养成好的卫生习惯,每天一次刷牙尚不能保证,还特别喜欢房事关键时候接吻,恶劣的口气让建国苦不堪言,避之唯恐不及。
这天夜里,两口子晚上九点就早早上床,行了周公之礼,两个赤裸的身体沉沉睡去。
建国远远看到白马河桥上有个熟悉的身影在向他招手,跑过去,惊喜地发现是高琰。这是有多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了,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看着她傻笑。
两人沿着白马河边的垂柳徜徉,呢喃,高琰牵着建国的手,问道,“这么久没看到你,想你想得好苦!”
建国被突如其来的温柔包围着,巨大的幸福感中,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向高琰抱去。可是,明明看到高琰在对着自己微笑,怀抱中却一片虚空。用力地拥抱、寻找、挣扎着,一个寒战醒过来,发现床上除了自己张开的双臂,啥也没有。
9.
凌晨三点,建国再次醒来,发现床上还是空荡荡的,秀兰去了哪里?
凌晨四点多,秀兰一头乱发,眼睛透着血丝,一脸亢奋地回来,说是累了,睡会,早点摊不去了。
问她干什么去了,也不说,倒头便睡。第二天,在东边的储物间,建国发现了十几根铜管。
二滩矿全面投产后,靠山吃山,靠矿吃矿,放马屯不少人靠倒煤发了财。有些囿于资金、关系、能力等因素,无法搞煤炭运输的,就开始盗窃矿上的物资。从有色金属到低值易耗品,甚至枕木,只要有点价值的就趁夜往家里搬。
矿上的联防队顾彼失此,应接不暇,多次被矿上点名批评。
建国对秀兰下了最后通碟,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偷窃如鸦片,只要开了头,就会上瘾。秀兰与要好的郑四老婆结成最佳拍档,昼伏夜出,偷遍矿上的各大露天物资仓库。
建国苦口婆心,多次劝阻,警告秀兰那是玩火,必遭自焚。秀兰则振振有词,说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
只要早点摊只有建国父子俩,不用说,头天晚上秀兰肯定出去“干活”了。
10.
摆开摊子,油锅的热气,老粥的香气,喧闹的食客,往来的汽车喇叭声,远处缓慢转动的风井巨轮,一切如常,只是缺少了魂牵梦绕的高琰。
“建国!你媳妇出事了!”矿上拾荒的刘大爷停下三轮车,专门过来报信。
“啥事?”建国知道,该来的终会来,躲也躲不开。
“联防队员拉着你媳妇上矿医院了,你媳妇头肿得像个斗,脸都黑了,估计不行了……”
建国赶到医院,却被引到太平间。秀兰和郑四老婆的尸体并排躺着,一张白布,阴阳两隔。
郑李两家几十口人赶到联防队讨说法,联防队全体人员早躲起来,铁将军把门,一个人不露头,反而传出话来,说秀兰两人盗窃国家财物,畏罪自杀。
找到矿上,矿上推给联防队,联防队又找不到人,再找矿上。两家纠集了百多口子人,在办公楼前静坐抗议。
矿上担心影响与周围村民的关系,不利于煤矿发展,就草草赔了点钱了事。
后来,联防队那些嘴不把门的人把实情泄露出来。盗窃行为猖獗,矿上让不惜一切代价整治。联防队决定杀一儆百,蹲守,恰好抓了秀兰两人的现行,连夜拷打,不问别的,就是往死里打,打死了事,秀兰这是被活活打死的呀。
11.
发送了秀兰,李家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
建国没有爱过秀兰,那只是父母操办,别人介绍,看着还顺眼,到年龄就结婚,结婚就生子的媳妇。如今一下子没了,三个孩子无依无靠,自己床上空空荡荡,心里就念起秀兰的好来。
可是生活还要继续,歇业已久的早点摊重又摆起来。没有秀兰,建国除了炸油条,还要兼顾餐桌。老爹年纪大了,动作迟缓,看好老粥,照看好包子、咸菜的配售已经很吃力。老娘腿脚不好,帮不上忙,只能在家做饭。
油条下锅,在滚油中翻腾胀大。趁颜色未变,建国连忙收拾桌上的碗筷。刚把桌子擦干净,一个大约两岁的女孩就坐到马扎上。小女孩似曾相识,建国有些纳闷,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面熟。
正思忖,耳边传来熟悉的笑声和吴侬软语,抬头看,高琰正和老爹说说笑笑。
两年,她成了一个母亲,却似乎更加漂亮有韵味。建国用长筷翻动着油条,翻滚的油花此起彼伏地绽放着。
12.
高琰的家在矿区老宿舍一楼,自带小院,木板小门,门口是人工湖,别有风致。
娘俩开门进院,神思恍惚的高琰忘记请建国进来坐坐。
目送娘俩进门,建国踩着高琰每天经过的渣土路往回走,望着人工湖中干枯的莲杆,建国的心里一片萧瑟,任凭河边的垂柳枝条拍打着眼睛、面颊,一路走下去。
失去丈夫的庇护和支撑,煤矿24小时连班倒的作息,独自带孩子的高琰,生活捉襟见肘。矿上的职工保障中心尽可能照顾煤矿子弟,还是经常不趁手,着急时,就把接孩子、搬重物、修水电的家务活在早点摊上托付给了建国。
13.
那一年,建国最为忙碌。顾生意、照看自己的三个孩子,还要扎扎实实为高琰做事,那时建国才真正开始接近高琰。
把小南交到高琰手里,换完煤气罐,热火六月,一身大汗的建国,正要告辞,一块带着香气的雪白毛巾递了过来。两人对视,建国心潮澎湃,此时,高琰家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隐隐约约是个男人的声音。
那次对视以后,建国精神面貌为之一振,似有枯木逢春,再度少年之势。
寂寞长夜,孤枕难眠,反复回味那深情的对视,甜蜜的一笑,不禁开始憧憬美好的未来。
令人不解的是,那天后,连续一个多月没有在摊子上见过高琰。建国坐卧不安,心神不宁,按捺不住,决定去拜访高琰母女。
这一天,建国留了十根油条,麻绳一系,到了晚上,提着就往老宿舍走去。
摁响门铃,满心期待,开门的却是一个帅气高大的男子。
“您找谁?”
“卖油条的,给高琰送几根油条过来。”
“给我就行。”
“你是?”
“我是高琰的对象。”
“哦……”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