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的烽火岁月

    奶奶的铜镜已经锈得照不清人影了,可她仍然每天拿出来,用粗 布擦了又擦。“奶奶,这镜子都这样了,还擦它干啥?”我问。她枯枝般的手指抚过镜面,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这里头藏着个人哩,得擦亮了才看得见。”我凑近看去,只看见自己模糊的轮廓。奶奶笑了,露出仅剩的三颗牙,开始讲述那个她讲过无数次的故事。

  “那会儿啊,我才十八......”十八岁的林秀娥是牛家四屯村最俊俏的姑娘,眼睛像山涧里的清泉,辫子黑得发亮。她早已许配给了黑风岭的曹大山——那个让人闻风丧胆但很帅气的一个胡子头儿。他们青梅竹马,本该早成亲的,可曹大山说世道太乱,要等安定些再迎她过门。

    那天清晨,林秀娥正在溪边洗衣,忽然一阵马蹄声碎了一山寂静。五六匹马冲过来,马上的人蒙着面,一把将她掳上马背。她挣扎着,一只粗糙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别喊了,小美人儿,我们大当家瞧上你了!”她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山寨,扔进一间屋子。傍晚时分,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走进来,身上散发着酒气和血腥味。“我是黑虎岭的王彪,”他说,“跟着我,有你吃香喝辣的。”秀娥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我有男人了!曹大山的人!”王彪抹了把脸,冷笑:“曹大山?那个缩头乌龟?他要是敢来,我让他有来无回!”三天后,一个放出去的老乡偷偷带回消息:全村人都急疯了,曹大山已经带着人马杀过来了。

    山寨突然骚动起来。哨兵连滚带爬地进来报告:“大当家,不好了!曹大山他们打上来了!”王彪一把拽起秀娥,刀架在她脖子上,拖到寨门口。

  山下,曹大山骑着黑马,如铁塔般立在那里,身后是二十几个弟兄。“王彪!放了我女人!”他的声音如同炸雷,在山谷间回荡。“曹大山!你有本事上来抢啊!”王彪狞笑着,刀锋抵在秀娥白皙的脖颈上,已经划出一道血痕。秀娥永远记得那一刻——曹大山的眼睛突然红了,他猛地一夹马腹,那匹黑马如离弦之箭冲上山坡。枪声四起,他却伏在马背上,手中双枪齐发,弹无虚发。身后弟兄们吼叫着冲杀上来。

    混战中,一颗子弹擦着秀娥耳边飞过,击中了王彪的肩膀。王彪吃痛松手的一刹那,曹大山已经冲到面前,一把将秀娥捞上马背,同时回身一枪,正中王彪眉心。

  那一仗,黑风岭平了黑虎岭。硝烟尚未散尽,曹大山就在刚经历战火的山寨里办了喜事。

  “那会儿啊,他就拿着这面铜镜,说是聘礼,”奶奶摩挲着镜背的鸳鸯图案,“他说,等太平了,给我买西洋镜。”

  成亲后,秀娥留在山上,为大伙做饭洗衣。她那双原本绣花的手,学会了揉面、生火、补衣裳,还能用野菜做出十几种不重样的吃食。

    有一次,山上粮食紧缺,秀娥带着几个姐妹下山找粮。她们扮成走亲戚的村妇,绕过鬼子哨卡,到邻村用首饰换粮食。回来的路上遭遇巡逻队,秀娥急中生智,让大家躲进河边的芦苇丛。她把自己的脸抹黑,头发扯乱,装作在河边洗衣服的疯妇人。鬼子过来盘问,她咿咿呀呀地装疯卖傻,还故意把水溅到鬼子身上。鬼子嫌恶地走开了,姐妹们这才躲过一劫。“那会儿啊,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奶奶拍着胸口,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的紧张,“可一想到山上饿着肚子的弟兄们,就啥也不怕了。”

  1938年冬天,山里来了几个陌生人,穿着破旧却整齐的军装,帽子上缀着红五星。他们是抗联的人,来找赵大山商量收编事宜。夜深了,秀娥端着热汤进议事堂,听见戴眼镜的抗联干部说:“曹大当家一身本事,应当用来打鬼子、救中国,而不是窝在山里当土匪。”曹大山沉默良久,问:“跟了你们,我的弟兄们咋办?”“都是中国人,一起抗日!咱们共产党不亏待好汉!”曹大山转头看见门口的秀娥,问:“媳妇,你说呢?”秀娥放下汤碗,轻轻说:“跟着能让我们孩子活在太平盛世上的人吧。”就这样,黑风岭的胡子成了抗联游击队第四支队。秀娥也成了支队炊事班的“曹大嫂”,大家笑称她是“靠脸吃饭”——因为每当粮食紧缺时,她就带着几个面容姣好的女队员,假装走亲戚的村妇,到山下敌占区弄粮食。

  有年冬天特别冷,山上伤员增多,药品奇缺。秀娥主动请缨,带着两个姑娘下山搞药。她们摸进被鬼子占领的镇子,找到一家药铺。老板起初不敢卖,秀娥跪下来求他,说山上有打鬼子的伤员等着救命。老板被感动了,偷偷给了她们一些药品。临走时,秀娥摘下陪嫁的银镯子塞给老板,老板推辞不要,说:“你们打鬼子,俺也算出一份力。”

    回来的路上遇上大雪封山,秀娥把药品紧紧裹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保护它们不致冻结。她的手脚都冻伤了,却笑着说:“药保住了,值!”

  1943年,支队在一次战斗中缴获了一台相机。有个小战士给秀娥拍了张照片,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照相。照片里的她站在炊事班的灶台前,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笑得有些拘谨却明亮。这张照片后来被曹大山珍藏了很久,直到它被战火熏黄、被岁月模糊。

  1945年,日本投降了。曹大山却没能等到全面解放的那一天。长年的吸烟枪早已掏空了他的身体,咳嗽越来越重,最后咳出来的都是血。临终前,曹大山把秀娥叫到床边,从枕下摸出那面铜镜,塞到她手里:“跟了我没让你过上好日子...下辈子,一定补上那面西洋镜...”

  秀娥泪如雨下,紧紧攥着铜镜,仿佛这样就能抓住即将逝去的爱人。

  “你爷爷走的那天,山上的杜鹃花开得正旺,”奶奶的声音轻了下来,“他拉着我的手说,对不住,没能让我过上好日子,还说那面西洋镜,下辈子一定补上......”爸爸那年才四岁,还不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只是摇着父亲冰凉的手问:“爹,你咋睡不醒呢?”

  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安排奶奶下山,在村里分了地和房。许多人劝她改嫁,她摇摇头,一个人把爸爸拉扯大。奶奶的手很巧,会做各种山野小吃。冬天里,她做的冻梨甜中带酸,夏天酿的山葡萄酒醇香诱人。邻居家的孩子总是找各种借口来串门,就为尝一口“曹奶奶”的手艺。

  改革开放后,村里有人出高价要买奶奶的铜镜,说是古董,值大钱。奶奶摇摇头:“这镜子啊,比我的命还金贵,给座金山也不换。”“奶奶,你想爷爷吗?”我轻声问。奶奶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擦着那面铜镜。夕阳从窗口照进来,恰好落在镜面上,反射出一小片光斑,在她苍老的脸上跳跃。突然,我仿佛在那片光里看见了她年轻时的模样——明眸皓齿,辫子黑亮,站在开满杜鹃花的山岗上,身旁是那个骑着黑马的高大身影。

  奶奶微微笑着,哼起一支古老的山歌,声音沙哑却依然有调。我知道,在那歌声里,她永远都是十八岁,永远都在那片山上,永远都与那个人并肩而立。

  铜镜不会说谎,它默默照见了奶奶最美和最痛的岁月,然后将它们永远珍藏在那斑驳的铜锈里,光阴流转,不曾褪色。                     

有故事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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