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蒋唯今天睡到了自然醒。他睁开眼睛看表，6:40。
奇怪，邵姨今天怎么没来叫自己起床？每天6:30，铁打不动，邵姨都会来敲门，喊：“小唯，小唯，起来了。”她的敲门声每天都像跟格林威治天文台对准了似的，今天是怎么了？
蒋唯还是留恋小的时候邵姨喊自己起床的方式。那时邵姨和他睡在一个房间里。每当早晨的阳光播撒进来时，邵姨会拍拍他的脸，亲他一下，然后用甜甜的嗓音温柔地说：“太阳照屁股啦，宝贝小唯，该起床啦！”
邵姨的手又软又暖，虽然干很多家务，但并不粗糙。从蒋唯一出生，邵姨就照顾他了。蒋唯喜欢邵姨的怀抱，喜欢邵姨的手摸在他脸上的感觉，喜欢跟邵姨黏在一起。
但是蒋唯上学以后，邵姨就搬到佣人房了。除了打扫，邵姨不再进蒋唯的房间，每天喊蒋唯起床，也只是在外面敲门而已。主仆有别，到了上学的年龄，小主人就得和保姆分开，这是蒋家的规矩。蒋唯的爷爷定的规矩，谁都不能违逆。
蒋唯穿好衣服，下了楼梯。透过窗户，他看见每天送他上学的英菲尼迪已经停在门前。
蒋唯直接进了餐厅，一边吃着早餐，一边盯着前厅，留心邵姨的动静。
不一会儿，他就看见邵姨拿着个大大的包裹，往门口走。司机过来，帮她拎着，放到了英菲尼迪的后备箱里。
爷爷去世了，邵姨就得走吗？这是爷爷定下来的事情吗？蒋唯嘴里没嚼完的面包咽不下去了。
蒋唯闷闷不乐地拿起书包，往英菲尼迪那里走。司机打开车门，蒋唯看见邵姨已经坐在后座上了。
车子启动后，邵姨把蒋唯揽在怀里，轻轻地抚摸蒋唯的头。
蒋唯能感到邵姨胸脯的起伏，“邵姨，你一定要走吗？”
“嗯。先送你上学，然后邵姨要坐火车回家了。”邵姨点点头，两行泪水滑下来，掉到蒋唯的头上。
“小唯，你以后得听妈妈的话。不管家里发生什么事，都得保护好自己，明白吗？”
蒋唯不明白，为什么邵姨要他听妈妈的话？即使爷爷去世了，邵姨回家了，他还有爸爸。蒋唯喜欢爸爸，不喜欢妈妈。
刚才在梦中，他还和爸爸在一起，在爸爸的画室里。那间画室是他和爸爸共同的秘密。爸爸不让他说出去，他就一直守口如瓶，守了好几年了。
爸爸是个画家，是蒋唯崇拜的人。但是蒋唯知道，爷爷讨厌画画，也不喜欢爸爸。蒋唯理解爸爸，他也喜欢画画，他的绘画课成绩是最好的。
爸爸发现他也喜欢画画，就偷偷地带他到秘密画室里去，给他讲构图，色彩，明暗，笔触……爸爸给他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一个令他沉醉的世界。
爸爸又干净又俊美，由内向外散发出一种独一无二的气质。但是爷爷管那叫颓废。爷爷是个成功的商人，大伯、二伯也是，他们都喜欢赚钱。他们认为爸爸是毫无用处的人，可能爸爸在赚钱上的确如此，蒋唯经常听见爷爷和大伯、二伯一起嘲笑爸爸的无能。
妈妈也喜欢赚钱，在这一点上，她和爷爷、大伯、二伯一样。但是她是后到这个家里来的，她得巴结着爷爷和大伯、二伯。她的精力都放在了赚钱上，至于蒋唯，有佣人们照顾着，她并不太在意。
蒋唯觉得邵姨才是他真正的妈妈，可是这个“妈妈”要被撵走了。蒋唯知道自己无力阻挡，爷爷不喜欢爸爸，对他的家、他的这个孙子也没有多少感情。他是不会顾及蒋唯的感受的，如果他定了让邵姨走，邵姨就得走，即使爷爷死了，他仍然一言九鼎。
英菲尼迪平稳地驶过街道，上坡后转了几个弯，到达半山上的学校。
天是浅蓝色的，海是深蓝色的，半山上的石头是金黄色的，学校建的像欧洲城堡一样。蒋唯身处美丽的景色之中，但他的眼睛却是湿润的，看不见身边的美景。他舍不得邵姨，扑到邵姨的怀里，久久不肯放开。但是邵姨说：“上学的时间到了，你得进学校里去了。”
二
下午自由活动时，蒋唯又看见了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是妈妈的客户，妈妈带他见过两次。
平常妈妈是不接蒋唯的，蒋唯上学、放学有专车接送。可是那两次妈妈打发走了司机，自己开车接蒋唯放学。本来妈妈跟蒋唯说是要带他去玩儿，蒋唯以为那会是娘俩独处的时光，可是每次都有那个男人跟着。
每次那个男人都送给蒋唯礼物，一次是最新款的苹果手机，一次是最新款的苹果pad。蒋唯不缺这些东西，他也不喜欢要陌生人的礼物，但是妈妈让他拿着他只能拿着，但是他拿回家后便扔到了床底下。
那个男人有点奇怪。她看妈妈的眼神怪怪的，看蒋唯的眼神也是怪怪的。不知为何，蒋唯觉得妈妈和那个男人有点暧昧，这让他十分不自在。
第一次见面时，这个男人还很拘谨。第二次见面就不同了，蒋唯竟然看见那个男人偷偷地捏了妈妈的手一下。蒋唯的妈妈带着蒋唯和那个男人一起吃饭，饭后那个男人提议三个人去游乐场玩儿，被蒋唯拒绝了。
那次见面蒋唯不高兴，妈妈也不高兴。蒋唯在回家的路上特意跟妈妈不停地说爸爸的事情，妈妈听了一会儿就烦了，也像爷爷、大伯、二伯那样说爸爸没用，还说家里的事情都是妈妈撑着。
蒋唯的同学，有不少父母都离了婚。蒋唯有时想，要是自己的父母离了婚，那错儿肯定在妈妈。
今天的课，蒋唯没怎么听进去。爷爷，蒋家这个核心人物去世了，就算蒋家一个小孩子，也能感觉到这个大家庭在酝酿着变化。今天早晨邵姨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下午自由活动时，小伙伴们喊蒋唯一起玩儿，蒋唯没去。他拿了一个篮球，一个人到操场边上使劲儿拍，试图拍去心中的烦恼。
蒋唯的学校坐落在海边的半山腰上，解放前是个军阀的私家宅邸。前些年一家私立学校买下这块地，进行了扩建，仿照英国贵族学校装修，高薪聘请了一些本省知名教师。因为学费昂贵，只有家庭条件非常好的才能念得起，所以本市人都把这所学校叫贵族学校。
学校和海边公路隔着一排栅栏。那个男人就站在学校栅栏外面，笑嘻嘻地看着蒋唯。蒋唯不想理他，但他向蒋唯招手，蒋唯只好过去。
不知为何，那个男人身上带着一种熟悉的气息。虽然蒋唯只见过他两次，因为爸爸的关系还很讨厌他，但那个男人的召唤令蒋唯不可抗拒。
“下午还有课吗？”那个男人蹲下来，问蒋唯。他的脸有点黑，不像爸爸，爸爸的皮肤白皙。蒋唯为自己没有随爸爸的皮肤懊恼过。
蒋唯摇摇头。
“几点放学？”那个男人有一个酒窝，蒋唯也有一个。
“四点。”蒋唯不知道那个男人要干什么。
“还得两个小时呢，我都有点等不及了。”那个男人站起身，看了看表，在栅栏外来回踱了几步。
忽然，那个男人做出半蹲的姿势，把两只手拄在膝盖上叠起来，示意蒋唯踩上去，这样蒋唯就能翻过学校的栅栏了。
蒋唯的确这样做了。
那个男人稳稳地牵着蒋唯的手往海边走。蒋唯顺从地跟着他。
那个男人吹起口哨，声音很嘹亮。大海拍击着海岸，像是在给他伴奏。
那个男人扬着脸，阳光在他脸上勾勒出欢喜的表情。
走到一块凸起的岩石上，那个男人再次蹲下来，捧起蒋唯的脸仔细看。
“孩子，我的孩子。”那个男人洒满阳光的脸忽然被纵横交错的泪水覆盖。
蒋唯看到那个男人奇怪的举动，像是刚从梦中醒来。这个男人是谁？为什么跟着他到这里来？蒋唯很害怕，转身要走。那个男人一把拉住了他。
那个男人手劲很大，捏得蒋唯的胳膊很疼。蒋唯惊恐地看着那个男人，不知所措。
那个男人稍后又松开了手。“孩子，你听我说，你不该叫什么蒋唯，你以后要改名叫周小海！”
“你在说什么？”蒋唯怒不可遏。他想起俊美的、才华横溢的爸爸不怎么回家，也不怎么和妈妈说话，而眼前这个男人却常常和妈妈在一起，那样暧昧地对视、暧昧地说话。他突然之间明白了，使尽全身力气推开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正要俯身抱蒋唯，没想到蒋唯用那么大的劲儿推他，一下子站立不稳，跌到海里去了。
蒋唯一眼都没再看那个男人。他心里羞愤不已，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学校走一边恨恨地想，我要找爸爸去，告诉他妈妈和那个男人的龌龊勾当。邵姨走了，我要和爸爸在一起。
学校栅栏边有一棵长歪了的大榆树。蒋唯很轻松地攀上树，跳回操场。他找到先前放在栅栏边上的篮球，找同学玩儿去了。
三
放学时，蒋唯没有看见英菲尼迪。妈妈开着一辆新款特斯拉来接他了。
妈妈没有带他回家，而是直接带他去了餐厅，上次和那个男人一起吃饭的餐厅。
妈妈今天显得很焦躁，不知在给谁打电话，打了好几次都不通，只好让蒋唯先点些吃的东西。
蒋唯点完餐后，就趴在餐桌上写作业。他一点都不想和妈妈说话，他觉得妈妈对不起爸爸和他。
服务员把菜端上来了，蒋唯收拾好书包，开始一口一口地吃东西。妈妈在看他，她也不搭理妈妈。
“小唯，妈妈要和你说一件重要的事。”妈妈终于按捺不住，开口了。蒋唯等着妈妈向他道歉，他的心软了，他想，要是妈妈好好跟他说，他就不把下午的事告诉爸爸。
“小唯，妈妈和爸爸离婚了。”
什么？蒋唯的头“嗡”地一声。
“你可能有点儿惊讶，但这是大人之间的事情。其实这个事情十几年前就决定了。”
蒋唯张大了嘴巴。
“妈妈和爸爸本来就不合适。你慢慢长大了，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一些。爸爸不喜欢做事情，爷爷不喜欢他。当年爷爷说，要是爸爸再画画，不好好工作，就不再给他钱了，就是遗产也没他的份。”
“爸爸只好按着爷爷的要求做事，娶妻生子。但是他只喜欢画画，他，他……”妈妈有点说不下去了，她拿起蒋唯要的饮料喝了一口。
“爸爸不喜欢妈妈，也不喜欢任何女人，和妈妈结婚就是他导演的一出戏。因为这样他就能保证爷爷继续供养他。”
“爷爷去世了，爸爸如愿以偿了，他得到了他想要的那一份，我们都没用了。”
“没用了？”蒋唯不明白。
“是的，只要爸爸有钱做他喜欢的事情，还要我们干什么？”妈妈讥讽地撇了撇嘴。
“可我是他的儿子啊！”蒋唯叫出声来。
“儿子？你不是他的儿子，他根本就不能生儿子！”
蒋唯觉得自己掉进了深渊里，无尽的深渊。深渊四周都是光滑的墙壁，他连一根稻草都捞不着。
“那我？”蒋唯艰难地问。
妈妈兴高采烈起来，“小唯，你还记得我上次带你见的叔叔吗？妈妈说他是妈妈的客户那个？”
蒋唯觉得自己被扣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里，妈妈的话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他是妈妈的大学同学，他也是……你的父亲。”
“妈妈和爸爸离婚了，我们也得到了我们该得的一份，以后我们可以开始崭新的生活了。”
“邵姨被妈妈打发走了。以前都是她照顾你，以后我要亲自照顾你。以前照顾你少，以后妈妈要好好补偿你。还有你的爸爸，我说的是你的亲生爸爸，他可喜欢你啦。”
妈妈接下来又讲她和那个男人的故事，但蒋唯什么也听不见。
蒋唯忽然想起下午的事情。
海浪拍击着海岸，发出“啪”、“啪”的声响。本来在下午那样的天气里，海浪的声音是很柔和的，但现在在蒋唯的耳畔，下午的海浪发出的是像雷鸣般的回响。
下午的天很蓝很蓝，蒋唯仰起头，好像还能看见那样的蓝天，但那样的蓝天现在让他感到晕眩。
下午的海水是深蓝色的，好像很平静。但是现在在蒋唯的心中，下午的海水变成了黑色，黑色的海水打着漩涡，要把一切都吸进去，蒋唯再也站立不稳。
“啊！”蒋唯发出一声怪叫，跑了出去。
蒋唯的妈妈被吓了一跳，“小唯，小唯……”她起身欲追。
这时她手中的电话响了。
“什么？配合调查？周海死了？！”
无戒365极限挑战日更营第36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