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这两天的夜空,简直是莫名其妙的好,晴天白云,朗朗乾坤,日里看不见的景象,全在晚上示现了。
一个人赶路,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急于分辨东西南北,因为夜空不同往常的美,心也变得前所未有的踏实,相信直觉,相信迈出的每一步,觉得前方一定有车站,是回家的路——从798回家的路,听完一场讲座和看完两场电影的白天和夜晚,这一切,都和一个名字有关——张爱玲。
张爱玲编剧影展主题叫“借银灯”,其实我很想在看完电影后的交流环节,向举办者提问:借银灯有何寓意,又想问,六十年代张爱玲编剧的电影几乎都很卖座,是否有张迷争相捧场的因素?
如果在今天,影院能上映这些五十年前制作的电影,我相信还是会很卖座——以今天的票房大卖标准。这是我今天看完《六月新娘》和《南北喜相逢》后的结语,当然,只在自己心里默念。
最后我也没有站起来提问,没有表达任何激动和欣喜的内心情绪。只是一路小跑着出了影展的艺术中心,继而竞走一样的在一条一条街上跃过,抬头看天空的时候,心情舒畅。
我想从前的四年,我对于北京,就是一个陌生人,它从来不曾看清我的面孔和身影。我总是藏在屋子里,在方圆不足三公里的范围内静静出没着,在上班的路上,在写字楼里,在球馆,在球馆,仍然在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球馆里。我路过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路过很多有名的建筑和景点,或许还和很多牛人擦肩而过,但是都一无所知。走路很浪费时间,所以我尽量乘交通工具,一定要走的时候,就像在竞走。小腿上的肌肉也许不仅仅是打球练成的,走路时我觉得自己都快飘起来,所有的路程对我来说,都是步行5分钟或10分钟,零头可以抹掉,不是四舍五入的抹掉,而是继续加快步伐的抹掉。
所以,我看不清他们,他们也看不清我,但是从前,我从不在乎。
《六月新娘》中美丽又刁蛮的女主角汪丹林,最后在山顶上等着闹别扭的未婚夫,来接她回去参加婚礼,却不知道未婚夫也在赌气之下,找了舞女知己白锦,替代她披上婚纱,完成那桩不改期的婚礼。如果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可能人生就这样阴差阳错,铸成大恨了。但是这是她在美国赚取生活费的编剧文本,是和文学两个范畴的东西。后者可能必须是,或者是最好是一个悲剧,又或者说契合冷酷无情的现实——从没有多少的巧遇之下一见钟情、千钧一发扭转乾坤,前者无一例外的大团圆,不能让观众走出影院时还一颗心揪着放不下。
所以所以,在大家的帮助下,尤其是在替代版新娘白锦的觉醒下,女主角汪丹林及时的赶回婚礼现场,给了男主角一个suprise。不仅女主角美人一笑,连同女二号白锦,女主角的女宾客兼老同学女三号,也一并喜获良缘,在结尾处和男二号男三号分别站到了一起。故事很曲折,发展很自然,细节很张氏,笑果很明显,所以屏幕上打出“剧终”的时候,观众都情不自禁的鼓掌了,仿佛让人可以看到五十年前,香港电影院里,那些太太小姐们,老叶先生们,看完时也在热烈的鼓掌,尖叫或会心的笑。
《南北喜相逢》更是一部喜剧,剧本写得好,演员演得更是到位,所以中途笑声不断。南方和北方,从语言到民俗都迥异,只有人情、爱情还可以相通,所以还能吵得起来闹得起来打得起来——这是冲突,所以还能爱得起来,这是解决冲突的途径。
当然,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不爱不恨自然也不关痛痒、鲜有感触。我的兴趣和乐趣可能部分来自作为一个张迷固有的振动频率,在那个气场中不由自主的产生共鸣。这些电影毕竟不过是老香港通俗文化下的快餐,故事有套路,编剧讨好观众的痕迹很明显。张爱玲只是需要钱,给电影公司写剧本又不过是信手拈来足以胜任,所以不用把她的电影剧本创作和小说散文创作联系起来,更不用两相比较。
手边正在看一本“难看”的书,舒国治的《理想的下午》,看了三五页,跟朋友埋怨说,好难读,因为文字太古朴,又种硬信息又太多,似乎一时半会觉察不出文学的气息以及个人的灵魂来。朋友说,蔡康永说了,时间很宝贵,不喜欢看的书就要赶紧放弃,选择自己喜欢看的。我默不作声,但是打定主意决不放弃。因为这个时候就放弃,心有不甘,万一看到最后发现大有裨益呢?说着又骂了一通梁文道,为啥要在序言里吹捧得一塌糊涂,害我如同遭遇鸡肋。
及至从公交转上地铁,在温暖的地下吹着冷风,头脑增添几分清醒,又读了若干页,读到其中几篇《旅途中的女人》,把极其平常的现象和道理,不厌其烦的讲了又讲,好像说到自己心里。再读到《纽约——外地人的天堂》,以第三人称写自己的经历、感受,凝练出这类外地人在纽约的所见所闻所感,和“本地内行人”的区别,终于觉得见到作者笔墨中的灵魂了,不再是冰冷的游记,堆着难记又难懂的信息。
纽约,是他这样一个十个月或者一年半才去一次的外地人的天堂,因为处处是印象和体验的对照,用经历去联结起来,所以新奇,所以有欣喜。它是文化的集装地,也是犯罪的幻想体,等你去了,你终究既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么的沾染、渲染上了文化的味道,又没有亲见亲历过那种无处不在的恐怖。所以,他们都是你过去听到的传说,以及你现在看到的假象,两者的综合体,而且随着你多待一天,这个综合体都在不断的修正,矫枉过正,矫正过枉。
哦哦,多么像北京,也是陌生人的天堂。内行的本地人,也即北京土著,以及那些在北京已经生活得忘记了年头,一切感知都麻木,一切好奇都萎缩的“老人”们,他们哪有兴趣去参观天安门,去和外地人挤长城?他们又怎有兴致在街头巷尾徘徊思索?他们就算热衷于说北京话吃北京小吃,也一切终究是习惯。还有那些此起彼伏的文化活动,来来往往的奇奇怪怪的陌生的外地人,他们不会对这些人产生探究的兴趣,终究不过是想“在北京晃悠着拥挤着撺掇着蹦达着——北漂着的都是外地人”,内行的本地人都在老房子里舒舒服服的躺着呢,吃饭理发娱乐购物也都有老牌的、和他们自身一样历史悠久的固定去处,一切外来的、新兴的,都不足以信任。
我最近才开始做一个陌生人,所以有耗费不尽的热情和兴趣,我唠唠叨叨的和别人说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止不住的兴奋,比第一天来北京还兴奋。这是莫名其妙的,简直会让听的人也莫名其妙。我如此狂热,最后一问题就是:是狂热三分钟,还是一直保持下去。很难抉择,所以呢,我就聪明的给了自己一个台阶:把这一年当成在北京的最后一年。陌生人啊,借银灯,多走走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