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青玉坠
已近正午,明新学堂一上午的讲学都结束了。易晓先生刚离去,众学子也都准备走了,这时候张语堂才回来。
穆家三小姐穆珃向来不喜欢张语堂,刚见他进门就开始嫌弃:“半天才回来,大家还以为你溺在便所里了呢。”
张语堂也被嫌弃惯了,再加上娘昨天刚刚教训过自己,不让他与穆家人再起争执,所以他并不理睬穆珃,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到同窗好友全冠一身边说:“我去看你爹派去提亲的队伍了。”
全冠一长得并不像一个阔少,他是学堂里个子最高的孩子,刚来的时候总撞到学堂的门框,为此易晓还得再专门把门框拆了做高。他也是长得最黑、最瘦的,他站起来的时候,活像野地里杵着一根甘蔗。此时全冠一听张语堂说完,嘿嘿一笑,露出一嘴参差不齐的牙。
“哎二哥,他们去谁家提的亲呀?”张语杰后悔没凑成热闹,忙问道。
“就刚才说以为我掉茅坑里的那位,她们家。”张语堂没好脸色地说。
穆珃愣住了,脸上唰一下变红。她本也生的肤色较黯,总被大伙开玩笑说与全冠一有夫妻相来着。这下子玩笑开成真的了,她一时呆呆坐着,心头犹如遭了晴天霹雳。
“李子配甘蔗!”同窗中不知哪个没良心的喊了一句,想是把穆珃黑中带红的脸蛋比作了熟透的李子,正好搭配又黑又高的全冠一,引来满堂大笑。
“错啦,不是这个穆家姑娘,”张语堂笑够了才说,“是穆璎姑娘。”
一旁的穆璎听到后,立刻站起来,小跑出了学堂。瞧她的样子,确实是有些害羞了,但绝没有生气的意思。
“哎哎哎,新娘子别害臊啊!”穆家的丫鬟杨撷湲说罢便追过去,小丫头金蝉和穆珃小姐也追了出去。
同窗中,男孩子们纷纷去全冠一那表示祝贺,全少爷一时竟应付不过来,左右道谢,不亦乐乎。
只有林子诚一个人坐在位子上没有动作,也没有表情。他虽然跟全冠一关系还不错,但一点也不想去给他祝贺。子诚默默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径直朝家中走去。
机灵的张语杰马上察觉到子诚一人走了,跑着撵上来问道:“子诚哥,你怎么先走了?”
“没事,我腹疾又犯了。”林子诚并不看他,只管走路。傻子都能看出来,他此刻心情已经糟透了。
“又犯了?怎么搞的,我陪你走吧。”语杰关心道。
“好。”林子诚道。
林子诚捂着肚子,腹中一阵隐痛。一路上,他一句话也不说,张语杰明知他不只是腹痛那么简单,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有静静跟着,气氛十分尴尬。
二人行近家门口,路过自家药铺“和盛堂”,见郎中杜先生正在坐堂看病,语杰便道:“不如让杜先生给你开点药煎煎?”
“不用了,语杰,你今天下午帮先生抓药吧,我不去了。”子诚冷冷的道。
进了家门,张夫人正在跟伙计们一起做菜,一探头就看见子诚耷拉个脸进来。“哎,子诚啊,你这是咋了?”林子诚把手从腹中拿开,挤出一点笑容道:“没事,娘,你们先吃饭吧。我有点不舒服,想回屋歇着。”张夫人正欲追问,被语杰轻轻伸出手势阻止。
不一会儿,张语堂带着小妹妹张语萝也回来了。张云山一大早去照顾货栈的生意,忙了半晌,正好赶上和放学回来的孩子们一起围坐饭桌,准备吃饭。
“子诚上哪去了?没回来?”张云山问。
张语杰答:“子诚哥不太舒服,叫咱们先吃不用管他。”
张云山道:“他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对啊,腹中作痛。不过看上去也不大严重。”语杰道。
张夫人道:“那孩子每次犯病,都是这样,茶饭不思的,总得把自己饿瘦了好几斤。”她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怜爱,真是把这个孩子当做自己亲生的一般。以前张家老大张语隆,正是因为得了什么厉害的病才夭折的,所以张夫人最怕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孩子生病。
张云山道:“夫人不必太过担心,我待会去看看。这小子的病怪得很,有时候看起来是腹痛,倒不如说是心病。”
张夫人道:“你咋知道这些,你又不是大夫。”
张云山道:“杜大夫告诉我的。”
张语杰道:“那好啊,爹,人都说心病还需心药治,子诚哥平时有什么话不爱跟我们讲,但您一回来他就愿意跟您说。你开导开导他。今天宛城的全老爷给他儿子向穆璎小姐提亲,学堂里的人都知道了。好像从那之后子诚哥就开始腹痛了……”
小妹妹张语萝插话道:“没错,想来是子诚哥哥对那穆姑娘有些心意,看她许配给了别人,心中吃醋。”
张语堂拍了拍她的小脑瓜道:“你从哪知道这么多的?好好吃饭。”
张云山听了几个孩子说的话,大概是明白子诚心病的根源了。
林子诚虽然没吃饭,但一点也不饿。他腹中隐隐作痛,只好躺在床上,手里拿出一个青玉龙形坠把玩——那坠子乃是以上好的青玉制成,有掌心般大小,在屋子里面显得有些暗淡。自从张云山带林子诚回家时,玉坠就在他身上了,每逢无事可做时,林子诚就会拿它出来把玩。
正躺着,林子诚突然觉得腹中一阵猛痛,然后“哇”的一声,呕吐出来一堆乌七八糟的东西。他每次犯病都是如此,先是腹痛恶心,然后就会吐,如果没吃什么,那就是干呕。所以但凡腹疾复发,他总是无心饮食。
“果然连你也帮不了我……”林子诚放下青玉坠,受够了躺着,翻窗户到院墙外面的大街上了。
饭后,张云山不放心子诚,前来探望。他敲敲房门不见有回应,便直接推门进来。只见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床上的青玉坠隐约闪着淡淡青光。张云山当然见过林子诚的这个坠子,但从不知它能发出幽光。哎,这个孩子身上的谜团实在是太多,张云山救他回来,认他做养子的时候,不知自己这是获得了福分还是灾祸。但既然自己已经选择了救他,就要对他负责到底——这是张云山一直以来的教条。
穆家是洛阳城东一个挺老大的名门世家,家中两位老爷都是朝廷命官——哥哥穆永已年近半百,曾经官至兵部员外郎。只是他几年前受了朝中排挤,辞官归乡,成为地方的士族领袖,正是他大力支持易晓的明新学堂;弟弟穆元三十有八,还在洛阳府衙当主簿,颇受上下抬爱,总被人说是前途无量。只是这兄弟二人都膝下无子,哥哥生了俩姑娘,弟弟又生了俩姑娘。之前穆永家的大小姐和二小姐都嫁了人,现只有穆元这一支的穆珃、穆璎两位小姐还在家中。穆家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姑娘身上,尤其是这位才思敏捷、睿智可爱的穆璎小姐。
是日下午,穆璎正在家中低着头对镜梳妆。她的丫鬟杨撷湲在一旁陪着。
“四姑娘,我从未见你像今天这样。”撷湲一边帮她熟透一边道。
“说什么?我每天不都是这样吗?”穆璎害羞地低下头来。
“虽然你每天都是这样低着头,但今天不一样呀:你平日虽然走路时候喜欢低头,但遇见别人总会抬起头来讲话;今日自从他们说全家给你提了亲,你的头就跟醉了的花骨朵似的,回来后再没好意思抬起来。”撷湲故意嘲弄她,还下手在穆璎腰窝咯吱两下,非要她坐不住跳起来。
“哎呀……你别挠我!其实如果单论这门婚事,我还……我倒也,没什么说的。只是,三姐尚未婚配,爹爹和伯父为什么先就这我来。你说三姐会不会不高兴?”穆璎故意挑开话题。
“三小姐怎么会呢?难道她真愿意甘蔗配李子吗?你要是高兴就好好笑呗,别藏着掖着了。”杨撷湲道。
其实穆璎心中确实是开心的。她早在两年前就情窦初开,和全冠一两心相悦。虽然全冠一不是个英俊潇洒的少爷,但穆璎总觉得他身上有吸引自己的地方,而且觉得他的高大能给人一种可以依靠的感觉。难得两家长辈又都同意了这门亲事,正式立下了婚约,穆璎真的觉得,这辈子实在是没有能更令她高兴的消息了!但她总是拘束于表达自己的心意,尽力抿着嘴不笑,但人内心的想法总是被眉毛出卖——此时她的眉毛已经下弯成新月,和一双圆乎乎的眼睛很配搭,想必心中甜的很呢。
“行了,我走了,你一个人傻乐吧。”杨撷湲帮她梳好瀑布般的头发,见她这么坐得住,挺没趣的,于是打算出去。
穆璎道:“好,你去吧,看看父亲和伯父那有没有什么要帮忙,他们抬来的东西多……”。
杨撷湲前脚刚踏出穆璎房门,又想起一出,退回来转身道:“你今天前脚跑了以后,别人都去祝贺全少爷,就那个林子诚他一个人傻坐那好久啊,你知道吗?”
“嗯……”穆璎不知说什么好,只低着头道:“算了,就这样罢。”
“算了?什么算了啊?”
“你出去吧,我自己想待一会。”穆璎支走了撷湲,关上房门,伏在妆台上。她总是喜欢这样埋头小憩,觉得此时毫无负担,把头埋起来,就好像怀中的一小片空间变成了整个世界,任何人都别想打扰。
穆璎正要睡着,忽闻“咔哒”一声,有个石子敲到窗户上了。她以为是猫狗的动静,没有理会,但不过多久又来一声。她只好不情愿地起来打开窗户,看见对面墙头坐着一个人,正是林子诚。
“你怎么上去的啊?”穆璎问。
“你就想问这个?”林子诚答。
停了片刻,并没有人说话。林子诚只好再开口:“……所以,你要嫁到他们家?”
穆璎不再看他,使劲看着自己的脚道:“嗯。”
“你不是总想着去五湖四海玩吗?嫁了人,可就被束在高台上,出不去了。”林子诚道。
“我是一直很想去走走看看,这么大了还没出过豫州,也真是可惜……可是既然缘分到了,我现在应该先准备成亲。”穆璎冷静地说。
林子诚道:“你才不到十六岁啊!”
穆璎淡淡地道:“是啊,我都快十六岁了。”
林子诚的无奈程度就像四五层楼那么高。他真的很喜欢穆璎,真的很喜欢!可惜,迟了一步。他认识她的时候,人家已经跟全冠一两心相悦了。林子诚一直不知道那个甘蔗有什么好的,长得又不怎么好看,看学业也绝不是将来能有什么功名的家伙。他想来想去,就觉得那全冠一的家世还不错,也有钱。但要说穆璎看上了他这一点,子诚是绝绝对对不相信的!
先来后到,林子诚认识穆璎的时候不对。他总想着,要是能早点认识她就好了。但现在说什么都完了,人家有心上人,还不是自己。穆璎明明知道子诚也喜欢她,可她不能、也不想辜负自己的心上人。
“所以我说,这种事儿就是王八看绿豆……”林子诚无奈地笑了笑道。
“哈哈,”穆璎听他又说起这个他总提的梗,也笑道,“我只能祝你早点找到你的绿豆。”
“嗯,好吧。”林子诚说罢一个跟头跳上墙头,准备来个潇洒的离去,脑子一转却道:“不对吧,应该我是绿豆,我得早点找到我那王八。”
“好,那就祝你早点找到你的王八。”
“咋这话听着恁别扭呢?!”林子诚苦笑道。
“这话你起的头。”穆璎亦苦笑道。
林子诚跳下穆家墙头,顿时又没有了笑容,腹中又开始痛了。他一个人朝家里走去,心中只是觉得自己被命运调戏了一把。思慕而不得,这种感觉给人的不爽,世人往往能体会得到,无需多言。
回到家中,父亲母亲都围着他嘘寒问暖,他不想给父母添什么烦恼,搪塞了几句,回自己房。他打开房门,见自己的青玉坠泛起一阵青光,不明所以。
“怎么又亮了?从两年前就一直没再亮过了,我还以为坏了。”林子诚心里想着,忙拿起青玉坠,挂在胸前。不一会儿,他腹中之痛竟然有所好转。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这物件是什么来头,也没人知道此物居然有如此功效。
渐渐入夜,洛阳城的夜寂静无声。千家梦中,有人欢喜也有人忧愁,但无人知晓寒冷的北风即将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