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砰——”
黑火药的硝烟,伴随着扳机扣下,从前镗枪黝黑冷寂的铁管中漫出。
火光迸射的刹那,刺鼻的气息在如水般的夜色中化开。
那是死一般的气息。
世纪悬崖上的事件,历经多年,往往只缺一种微小的力道,就可以把一切推向轨道——却始终难以有人做到。
——现在,随着这一声巨响,一切的一切,在这个世纪长夜,终于划上了句号。
发聩的响声在回路的蔓道上回响着,夜色下,夜明砂在黑暗中擦出一串锐光,蜂拥着倾巢出动。
身子在马车上来回摇摆,但我却几无所觉,只是借着微光,看着两旁黑魆的铁门——那由冷铁构建的藩篱,正一层层打开,护卫向我投注来敬畏的目光。
“魔鬼的逻辑。”
我气得嘴唇发白,捧着手中“主”的言论,脑海里回想着自己先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撒旦’的最后一句话。
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交叠在一起,我把书紧紧地压在膝盖上,似乎在汲取力量。宽厚的红色长袖又滑落下来,盖住了一切,因此没有人发现我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
它跟随了我三十二年,书页已经枯黄,但是上面圣洁的力量却让我能够永远感觉不到畏惧,因为我知道主一直与我同在。
我曾经净化过许多罪人、感化过众多迷途的少年,这一次却意外地遭遇了失败。
——他真的是一个魔鬼,只应该存在于地狱。
二、
“如你所愿,神父多德曼已经来了。”
锁钥与孔隙发出窸窣的碎响,仿佛啮齿动物的攒动——那是齿纹正在慢慢咬合锁心。
转动。然后,嚓的轻响。门开了。
煤油灯的火焰相当沉寂,即便已经置身黑暗片刻,眼前仍觉晦暗。
微微眯起眼睛,极目所视,我才能勉强看清周围的事物。
——草垛堆积的席地,正跪坐着一个人。
不,也许已不能称之为“人”。
被镣铐拘禁了十数年、与虫鼠为伴,甚至饱受谩骂与侮辱——这样的环境下,再体面的人,也绝不再会像个“人”。
我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却已能感受到他这些年所受到的苦难与折磨。
“你可以进行人生中最后一次告解,但时限只有一个小时。”
也许是认为,这样一个带着镣铐的人并不能威胁到我的安全,狱卒转过身,踏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
“阿门。”罪人缓慢地跪行着,匍匐到我的脚下,划下十字圣号,却仍是低着头,音调颤抖:“求神父降福,准我罪人告解。”
我抚摸着手中那属于“主”的言论,仿佛获得了力量,沉声道:“愿圣神光照你的心,使你诚心诚意告罪,并接受仁慈天父的恩宠。”
似是有些不确定,他小心翼翼、又有些神经质地问:“我犯下极大的罪孽,仁慈的天父是否可以宽恕我?”
我拢着长袍,宽慰道:“我的孩子,主会宽恕你的。”
“阿门!”听到这句话,他仿佛得到了极大的赦免,再次匍匐下去,低低地吟唱了一声,才开始断断续续地告解:“五月十九日……我,船长杜特勒,带着水手史蒂芬、布瑞克和侍者帕克,驶着玛格丽特号从南安普敦港口出航……”
“这本是一次轻松的航程,可是七月五日,船只在接近好望角时,我们却遭遇了强烈的风暴……天哪,那一定是上帝对我们的惩罚……”
仿佛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他的身体已经忍不住开始颤栗:“你一定无法想象……一定无法想象……狂风击破了船底,海水蜂拥倒灌进了仓库,世界仿佛都要毁灭一般……”
“船只好像纸糊般即将倾覆,那一刻,我们只能放弃游船,登上备用的救生筏……我们没有食物,没有淡水,所有的食物和淡水已经随着玛格丽特号沉入海底……我们只能在海上随波逐流,用仅有的两罐大头菜,维持生机……”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肩膀在抽动着,啜泣。
三、
我交叠着手指,声音洪亮而平和,循循引导:“不必害怕,你的所有罪行都将得到主的宽恕。”
听到这句话,他情绪才逐渐平稳下来,肩膀停止颤动,片刻后,絮絮道:“到了第十九天,我们已经极度饥渴,徘徊在生死线上,帕克耐不住口渴,喝了几口海水,病倒在救生筏上,奄奄一息地躺在角落。这时候我建议抽签,牺牲一个人来救活其他人……”
“我知道这实在是个血腥的主意,但当时实在别无办法……布瑞克极力反对我的建议,他并不想靠抽签来决定生死……我没有理睬他,怂恿史蒂芬去杀了帕克……”
说到这里,镣铐发出脆响,他忽然伸起那粗糙、布满茧子的双手,捧着面孔,泣声:“于是,史蒂芬按住了帕克的双腿,我则用小刀划开了帕克的颈部血管……当鲜血从帕克脖颈汩汩流出的时候,我只感到兴奋……我当时实在是饿极了……”
他抬起头,紧闭着双眼,泪水顺着他布满疮疤的面容流淌下来,好似一个悲鸣着的魔鬼:“哦,可怜的帕克,我至今也忘不了他临死前的样子……他当时还在挣扎着,两条腿胡乱蹬着,眼神中流露出惊恐与怨恨……那一定很痛苦,他绝没有想到我们会杀了他……但最后他还是停止了动弹……他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一个孤儿,想跟随我出来见见市面而已,我们却把他杀了、吃了……”
“吃了?”我骇得有些说不出话。
“是的……我们没有食物,靠着帕克的尸体,一直撑到了第二十四天……那一天,当我们正吃着‘早餐’的时候,一艘船出现了……直到获救以后,我才意识到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情……”
良久的沉默后,他忽然睁开了眼睛,乞求地看着我:“所以……仁慈的主一定会宽恕我的罪过的,对吗?”
昏暗的灯光下,撒旦之眸凝视着我,竟让我有了片刻窒息般的错觉。
我看得很清楚——那内里所隐藏的凶残、暴戾、自私。
——即使十六年过去了也依旧如故。
我避开了他的视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你说你不仅杀了人,还把他吃了?”
他垂下眼帘,低声道:“是的,仁慈的主。”
“你……你实在是一个不可救药的魔鬼。”多年来的涵养让我暂时压抑了怒火,但我的眼神却迸射出了火光。
他迷茫不解地看着我:“尊敬的多德曼神父,您不是说我可以接受天父的恩宠?我的一切罪过都将得到赦免?”
“我说的,只是对于人,而你,却是魔鬼,是撒旦。”我冷冷地看着他,往后退了一步,“主,永远不会宽恕一个魔鬼。”
“为什么?”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惊惶与不安,如同受惊的野鹿:“我们当时如果不吃了帕克,我们就会死,难道我们就应该在船上饿死吗?”
“主教导我们,要爱人如己。主曾说,心所憎恶的共有七样:高傲的眼,撒谎的舌,流无辜人血的手,图谋恶计的心,飞跑行恶的脚,吐谎言的假见证,并弟兄中布散分争的人。因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就杀死别人来活命,甚至还吃人——这是魔鬼的行径。你所犯下的罪、触犯的诫,唯有地狱可以接纳。”
我转过身,哐的巨响,把铁门重新关上。
——我的心在狂跳,我决不能放撒旦出来。
“可是,我已经忏悔悔悟,难道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撒旦喘着粗气,挣扎地抓着铁栏,大喊,直到他被闻声赶来的狱卒打倒在地。
我捧着圣洁的旧约,透过藩篱,怜悯地俯视着他,声音却极冷酷:“圣洁的主说,不要怜悯行诡的恶人。”
我慢慢踏上台阶,最后回望了一眼,却发现撒旦竟已平静下来。
虽然被狱卒打倒在地,奄奄一息,但他的眼神却一直死死地看着我,寒意仿佛透入了骨髓,他沙哑着嗓子:“多德曼神父,如果你遇到了和我一样的事情,会怎么做呢?”
我迟疑片刻,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我绝不会杀死同僚来保全自己。”
“那如果是别人呢?就比如我身边两位狱卒,他们遇到这种情况,你能保证他们就不会这么做?”
我张着嘴,却无法作答。
“哈哈……”他的眼神中忽然流露出疯狂的色彩:“不,他们肯定也会和我做出一样的选择来……多德曼神父,你不明白吗?这就是人!这就是人!我既不是魔鬼,也不是撒旦,我只是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哈哈哈……到了那种情况,只要是人就会和我做出一样的选择……”
撒旦在狂笑着。
尖锐的笑声刺破了空气,在空荡的监狱回响,如利剑般锐利,此起彼伏。
晦暗不明的灯光下,我竟发现,撒旦的面容正一点点模糊起来,他的面容仿佛在变幻着,在蠕动着。
我不敢再看,快步走上楼梯。
辅一出牢狱,冷冷地夜风扑面而来,让我混沌的知觉为之一振。
可,不经意间抬起头,我却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
——月夜下,无数的夜明砂飞上了半空,翔舞盘旋,仿佛一场恶魔的盛会。
我知道——撒旦已经出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