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我们喝醉酒,我们被驱逐

郑重声音:文章首发原创,文责自负。

我最近新认识了一个人,或者说、也应该说,是重新认识了一个人。他是我们隔壁宿舍的,大一时我曾在一个合唱团里跟他有过些交往,他说他学过吉他,并且曾经一直有着一个音乐梦,至于那个梦后来为什么突然没有了,甚至到了大学连吉他也不带学校弹了我就没问,理由很简单,因为我们交往得并不深入,如果那时再深入一点,那我们现在也就不会总是感慨彼此是如何的相见恨晚了。

我说——或者我们说——我们相见恨晚,是因为我们的家庭、爱好、性格之极大的相似,以及对许多人事的看法、对未来的展望都达到近乎契合的程度,对此,我很愿意称他为我的知己,至少也是靠近知己了。

我和他从小都是在农村长大,由爷爷奶奶带着,一样地从村里的希望小学开始念书,然后渐渐往县城甚至更远的大城市走去,一样地因为和父母见面的次数少,因此关系都不怎么亲密——大部分亲密都是装出来的。我们都爱看电影,且是像姜文、贾樟柯这一类接近叙述文学的电影,说到这,我就又想起了当第一次听他说他喜欢姜文电影时我那欣喜若狂的心情,毕竟现在看过姜文电影的人实在太少,知道姜文这个名字的人那就更不用说。记得使我知道他喜欢姜文电影的契机是我们一块在广场上拿枪打气球的时候——我总是认为,契机是上帝的最高发明——那时他对着气球放了一枪后,却只听枪砰了一声,却不见有气球爆炸,于是我就调侃他只放屁不落屎。听完我的话,他顿时扬起一边嘴角,然后慢慢将枪放下搭在胸口,淡淡说了句:

“让子弹飞一会。”

听到这几个字,我立马来了兴趣。我说你也看过让子弹飞吗?他说当然,我比较喜欢姜文的电影——不过电影里枪响了之后马链断了,而他的枪响之后可一点动静也没有。这里需要说明一下,我说我们喜欢看姜文的电影,而其他许多人都不看,这里并没有想表现我们与众不同、高深的意思,而仅仅只是想表现我们爱好之契合、接近知己之程度,我们这种契合、我的这种兴奋就像一个对汽油味有着强烈欲望的人突然遇到了另一个和他有着相同欲望的人一样,而喜欢闻汽油味可不是什么高尚之举,同样的,我们喜欢看姜文电影也并不是什么高尚之举。不过在这里我还是要说,只喜欢看那些滥情的、充斥着娱乐性质的混账电影这一行为,也绝不是什么该死的高尚之举。高尚的人是存在的么?


我和他的认识、和他关系的渐渐亲密,是在一次旅行之后,那次旅行是这样:本来我是打算一个人去浙江看西湖,但我一个舍友在一次和我的闲聊中说他要去南岳爬山,而且暂时还没有伴,我权衡过后,觉得和朋友一块去爬山也是件蛮有意思的事,于是我就说跟他一块去,过了几天舍友说这次旅行又增加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他,于是那次的假期就变成了我们三个去爬南岳山。

那次旅行,我们安排了两天:第一天爬山,第二天逛南岳庙、古街。第一天爬山的情形我觉得有必要描述一下,主要是他——我暂时称他为郭吧,他姓郭。在那次爬山的过程中,我发现郭是一个很有青春朝气的人,或者说,他是一个刻意想把自己伪装得很有青春朝气的人——这是后来才为我所发现的,因为郭其实一点也没有青春朝气。而我之所以能发现这一点,是因为我也是这么一个人——一个小说家之所以能把小人的心理描绘的那么细腻清楚,是因为这个小说家也曾当过小人,或者他就是那样一个小人,你相信我。

以下是郭在爬山过程中富有青春朝气的表现:在下山路上——路是弯曲的马路,那时天已经黑,但沿途亮有路灯——郭用手机外放着歌,随着歌声,他一下跳起笨拙的舞步,一下两只手学着小鸟飞翔,一下像只螃蟹一样横着走路,舞过、飞过、走过一段时间后他就在一个路灯下停下,拿起手机自拍,脸上摆出各种奇怪炫酷的表情,接着又开始跳舞、飞翔、学螃蟹走路。那时我见到他那样自如无拘,于是也学他那样下山,但我戴着耳机,因此旁人大概率会认为我是个疯子——一个在寂静之中跳舞的人不是疯子是什么?

那天下山的情形就是这样:我和郭两个人奇奇怪怪地沿着马路下山,像两个傻子或者孩子一样,只我那舍友一个人正常走着路,虽然他的手机也外放着歌曲。我已经说过,我们都想表现得自己如何富有青春朝气、如何放荡不羁,因为我们此时正处在青春年华,理应如此。可实际上,我们却是最最没有青春朝气的两个。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说就是:你心里越羞愧自己哪一点,你表面上就越想去表现与之相反的一个点。是这样的,我们就是这样的。

旅行的第二天是逛古庙、古街,我们的安排是白天逛古庙,晚上逛古街,由于我那个舍友之前逛过古庙,所以最后就只有我和郭两个去逛。在逛古庙之前,郭还去洗了脚,对此,郭倒不是因为对洗脚抱有如何的喜好——他从没洗过脚——而仅仅是想体验体验。很多事他都没干过,都想体验体验,这是他曾对我吐露过的话。

等郭洗完脚,时间已经到了中午,在和那个舍友一起在旅舍旁吃过饭后,我就直接往庙里去和郭会和了。那天由于前一天的爬山,脚上起了泡,有些地方甚至磨破了,所以走路一瘸一拐,甚是艰难,不过我还是愿意多走走,毕竟南岳这个地方不是经常能来的。


古庙逛得没甚意思,除了在殿内,外面地方皆嘈杂得很。那里面烧香拜佛的人不少,他们跪在一个圆垫子上,将手中的祭品高高举过头顶,同时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随后弯下腰,一下、两下、三下……尽管如此,我在他们身上还是看不到任何关于信仰的东西。他们看到财神两个字就只想到钱,看到观音两个字就只想到子嗣或事业什么的,至于财神和观音的来历或是与其相关的什么故事他们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他们在拜观音拜财神时,将他们与神仙联系起来的只有手中的祭品,心灵绝对不会很相通。或许神仙也只看重那些祭品吧,不然就说不通为什么他们愿意花钱去供奉那些个神仙了。

从古庙出来后,我提议说到周边随便走走,我有相机,拍点照。他同意了。

走到一座桥上时,我们停了下来,因为我想歇歇脚,并抽上一支烟。他说也给我一支,教教我怎么过肺。

“我舍友之前给我烟抽过,但一直学不会怎么过肺。”

我递给了他一支,并告诉他吸上一口烟后再像平时呼吸一样吸一口气,但要用口吸,这样就能过肺了,同时一口不要吸太多,毕竟刚开始肺还不能适应。

他照着我说的去做了,但动作略显浮夸,不自然,等做上几遍后只见他口中唾液直流,眼睛沾着些泪花子,还有点红,但烟还是没能过上肺。

“刚开始是这样的,抽多几根就会了。”我说。

我们随后继续走路。他说能不能把相机给他玩玩?我说可以。

那次旅行过后,郭去商店买了包烟,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

大家都说是我带着他抽的。


和郭相熟之后,我们每天上课就常坐在一起。我们总是坐在后排,不听课,他看手机,我就看小说,不时我们也小声聊一下天,有时一聊就是整节课。

有一次,我们聊到了大学生活。郭说他的大学生活真是乏味到了极点,每天过的尽是三点一线的生活——宿舍、食堂、教室,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宿舍里打游戏或是刷视频度过,有时甚至待一整天,吃饭都是叫外卖。他说这种生活实在太没意思,太没色彩,因此叫我给他出出主意,看有什么事情是可以体验体验而不耗费大量金钱的。

“你看过音乐节吗?”我问。

“音乐节?演唱会那种吗?”

“对。”

郭顿时眼前一亮。

“哦对,我还没见过明星呢!”

“下个月长沙有一场音乐节,咱们可以一块去看看。”

“门票多少钱?”

“两百。”

“还行。”

“对了,你去过酒吧吗?”郭问我。

“去过,不过是清吧那类的。”

“怎么样?”

“还好吧,主要是聊天,不过那里面的调酒很贵,一般是五十八一杯。”

“五十八一杯?”

“是的,你想去吗?”

“可以哦。”

“我今晚就可以跟你一块去玩玩,不过咱俩人比较少,可能不怎么能聊得起来,因此体验感不会太好,我先跟你说。”

“没事,也体验体验。”郭扬起一边嘴角。

“你可以试试嫖娼。”坐在我们旁边的一位同学突然说。他长得很肥壮,蓄着一圈胡子。

郭尖声笑了一句。“对,嫖娼,嫖娼也不错。”他说,并一直笑个没停。

“嫖娼就是怕染病,其他的还好。”我说。

“还有坐牢子。”那个同学说。

“你有门道吗?”郭问那个同学。

“没有,我只是建议建议。”那个同学这时笑眯了眼,倒使人感觉到几分随和。

“你去找个女朋友呗,跟她上床。”我对郭说。

“不行,我太自卑了。”

说到这里,我们就停了下来,开始发起呆。

过了许久,郭突然抬起头望向讲台上正在讲课的老师,开口说:

“你们说这大学的课听了有啥用。”

“没用,”我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一边从包里掏出本小说,“就是走个形式,咱们国家可太喜欢走形式啦。”


郭说他的大学生活乏味至极,其实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对许多人的生活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相对于郭,我的大学生活似乎要精彩一些。大一时我曾加了个乐队,每个星期的周末都会跑去排练,乐队的人也不时会聚一下餐。大二时我退出了乐队,因为迷上了小说,并萌生出要当作家的想法,于是每天就尽是跑图书馆,沉浸在虚构的世界当中,可尽管如此,尽管我的生活有着乐队和看书两个活动,可我还是时常对生活感到乏味,有时甚至还因为被困在这些活动里使自己痛苦不堪、精疲力尽。

就拿看书来说,我看书首先是因为自己想当个作家,但还有一点,其实也算是比较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尽量使自己不要堕入空虚,因为每天的生活都早已被时间安排好了整个框架,因此实在太过机械,如果不使自己不时跳出一下这个圈子,多半会陷入麻木状态,于是我看书,从现实空间跳跃到虚构空间。起初还好,这种对付空虚的方法很有效,可时间一长我突然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被困在了这个以看书为对抗空虚之方式的形式之中,在许多时候,我甚至是逼自己看,不得不看,因为一旦太久不看,空虚就又会笼罩于我,使我堕入茫然——我太害怕那种感觉了。这种看,却总使我感到疲倦,就和努力用功学习那些个枯燥乏味的课本知识过后的那种疲倦一样。同时,我的生活也变成了一条线,这条线由四点构成:宿舍、食堂、教室、图书馆。于是,我生活的空间再度被禁锢,虽然我为自己增加的那个点——图书馆、那个活动——是为了打破这种禁锢。


第二天一整个上午没课,因此那天晚上,我就带着郭去到离学校足有三公里开外的一家酒吧喝酒。

那家酒吧的名字很长,还附着串英文:livehouse。可实际上,那里根本就不是什么livehouse,只不过有一个小型演出场地罢了,他们主要的目的是销售酒水,说直接点就是为了钱。

livehouse是什么?livehouse是:一群热爱音乐的人在台上对着另一群同样热爱音乐的人尽情演奏,而另一群热爱音乐的人则在台下随着演奏尽情舞唱,这里是文化、艺术之地,是现场所有人因为音乐而彼此心连心的平等的——消除了各种因金钱、权利而划分出来的阶级的绝对公平正义之地,虽说台上与台下也建立着一种金钱关系,可这金钱的目的却是台下的希望台上的人不要因生活而丢弃了创造艺术创造美好的机会。此外,livehouse绝对不同于音乐节、演唱会,绝对不同。因此,我对取这类名称的酒吧很是反感,但这是郭最后选定的酒吧,虽然我也给他推荐了许多家。

可话说回来,又何必太与其较真?我虽讨厌这种取名方法,可又何必太较真从而对所有这种酒吧都避而远之?事事都较真、都坚定自己的原则,生活又该怎么过下去?商业化不是已经几乎席卷全国了么?马克思所抨击的资本主义之弊端不已经在我国许多地方、许多领域像星星之火一样燎原起来了么?何必较真!较真的人是落后于时代或是超越于时代的人,对于这种人,时代的做法是将其推至生活边缘——一个远离时代“福利”之地——任其生或死。啊,我们还是活着为好,而且还要尽量活得好些。

我们晚上八点出发,八点半左右的时候就到了那家酒吧。那里面很宽,足有三个篮球场大,酒桌的位置随里面的演出场地对称分布,每个酒桌上都配有荧光棒。酒吧柜台坐落在门口边上,那里摆满了各种洋酒,酒柜里亮着黄色灯光,那些酒瓶因此散发出似太阳般璀璨但不如太阳般耀眼的光芒。

我们到那里时,台上的演出还没开始,只用音响放着些平淡的流行歌曲。我们找了个双人桌坐下,开始用手机扫码点酒,这时,一位酒保向我们走了过来。

“请出示一下身份证。”

我的身份证卡在手机壳里,随身携带,于是掏出递给酒保,可郭没有带,只见他正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而我之所以在来之前没提醒他,是因为我之前去过的清吧都不需要出示身份证。

“我没带怎么办?”郭对那位酒保说。

“电子的也可以。”

郭打开手机,让那酒保教他操作,我则燃起一支烟,准备点酒。

捣鼓了好一会儿后,郭的电子身份证还是没弄出来。

“怎么办?”郭看向酒保,酒保抿了抿唇。

“我去问问。”

酒保向柜台走去。

“妈的,怎么还要身份证?你咋没提醒我?”

“我哪里知道还要带身份证,我之前去的酒吧都不需要。”

郭抬起手摸了摸头。

“他们不会把我赶出去吧?”

“不会,谁会跟钱较真呢?”

不一会,那位酒保随着另一位中年模样的男人走了过来。

“你没带身份证是吗?”男人对郭说。他的语气很温和。

“是啊,电子的也搞不出来。”

接下来他们陷入了一会儿沉默。

“我们都是大学生,XX学院的,你们放心,绝对成年了。”我打破沉默,并给他们一人递了支烟。

“是啊,我带了校园卡,你看,大二了都。”郭掏出校园卡递给男人。

男人看了看,随后将校园卡还给过,并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说:

“行,那祝你们今晚喝得愉快。”

等他们走后,郭就开始点酒了。我点了杯“教父”,是用威士忌调的,我给郭也推荐这酒,于是他也跟我点了杯一样的。

郭燃起一支烟。

那时,酒吧里人还很少,因此稍显冷清,我跟郭不知是因为缺少氛围的缘故还是两人都不太健谈的缘故,在随意聊了下酒吧里的各种设施后,很快就陷入了沉默。

突然,我想到了什么,于是问郭:

“你上次不是说要跟我讲讲你的一段爱情告吹的事儿?喏,现在可以讲了,一个专门讲这类事情的地方。”

郭扬起嘴角笑了笑。

“好,我跟你讲讲。”郭灭掉手上的烟。

“是这样的,”郭放大了声音,每句话都像是在喊叫,因为酒吧里的音乐声比较大,“这个女孩子,我在军训时就见过,但是没有深入发展……也就是朋友之类的,你懂吧?”郭清了清嗓子,停顿了一会儿,“那时是怎么嘞。就是她在我们隔壁连,并且她所在的位置是最右侧,靠近我们连。有一次,当营长让我们全体休息的时候,她衣袋里一卷胶带掉了出来,并滚落在了我的旁边……那里是个斜坡,你记得吧?”

郭停顿了会儿。

“她当时还没发觉自己掉了东西,于是我就站起来捡起那卷胶带,并走过去递给她,你知道吗,当她回眸看我的时候,我整个人瞬间被惊艳住了,那张脸简直称得上是完美,你懂吗?完美!从那之后,那张脸就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怎么都挥之不去,而且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往旁边看那张脸,虽然每次都只能瞟见她的侧脸,但这并不妨碍我补全那张脸。可是,自从军训之后,我就再没亲眼见过那张脸了。”

郭又燃起一支烟。

“直到那天,也就是我要跟你说的那天,我在操场跑步时又碰见了她,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我的心中激动不已,并且脑里那个印子……也就是她的脸,突然占据了我整个身心,但随即又被替代,也就是那天我看到的她的脸,你懂吧?”郭咽了咽口水,“为什么说替代呢?因为我觉得那天我看到的那张脸比我在军训时看到的要更美了,更……那个……呃,妩媚了,所以我说替代,一直到现在。”郭盯着酒桌看了一会,大概是在组织语言,“然后。然后我就鼓起勇气,跑上前去要微信,等我说完‘小姐姐,我能加你个微信吗?我觉得你长得很漂亮。’后,她整个人瞬间呆住了,好长一段时间不说话。实际上,我是觉得我完全有可能要到微信的,只要我多在她眼前磨一磨,说一说,可当时她闺蜜在旁边,并且在她呆住之后替她拒绝了我,说她刚分完手什么的,但我还是继续要,我说没事,从旧感情里解脱的最好方式就是找一段新的感情嘛。可是她还是呆着,不说话,身子还在不安地晃动,当时我站在那里,真的好尴尬好尴尬,你懂吧?靠。”

这时,酒上来了,我呷了一口,并叫郭也赶快尝尝味儿,在酒精中忘却世事。

他呷了一口,说还不错,就是有点贵。

“你不是也有一段爱情故事吗?也拿出来讲讲。”郭笑着对我说。

我笑了笑,随后另燃起一支烟,也学着他那样说话,大声喊,喊!在我喊的过程中,郭就不停地笑,笑!

哼,那真叫个畅快!

那晚过后,郭就爱上了喝酒。大家都说是我带着他喝的。


那次喝酒之后,我和郭几乎每天晚上就都要跑去酒吧里待会,虽然我们每次都会陷入沉默——毕竟我们都是不太健谈的人——但还是爱去,并总是希望碰见些有意思的事情,为此,我们常在喝完酒后在街头闲逛,但有意思的事情碰到的并不很多。

“待在宿舍太没意思了,大家尽是玩电子游戏。”

“我也是,感觉宿舍太压抑、太沉默了。”

可是,我们渐渐发现个事情,那就是我们还从来没喝醉过,酒吧里的酒虽然度数也算不上低,但毕竟量少酒贵,凭我们那点生活费,要醉个痛快还是有点杳茫。对于醉,郭说他从小到大还从没醉过,他问我呢?我说我也是。

“我想体验体验醉的感觉。”

“我也想。”

我想了个办法,那就是喝白酒,同时配点烧烤。这个办法是我在一次购物时想到的,那时我正准备在柜台买烟,在看烟时无意就瞟到了陈列在一旁的小瓶白酒,看了下价格后发现也并不贵,八到三十元不等。当我跟郭说出我的想法后,他顿时眼前一亮,说对哦,之前怎么没想到!我说可能是我们俩的脑子太慢了,我听我妈说我出生时大脑有些缺氧,不过还好,不是很严重,不然我就是个傻子了。郭说他妈也跟他说他生下来的时候脑子不小心被医生挤了一下,不过也不是很严重,不然他也是个傻子了,甚至头都要畸形。

在想出这个办法的第二天,我们就去实践了。

我们的学校共有四条校门,即东西南北门,其中东、南门最为冷清,西门其次,北门最为热闹。北门外连有一条街,每到晚上,这条街的两侧就会被各种烧烤、小吃摊堆满,弄得满街热气腾腾、五味杂陈。我们要吃烧烤,自然就在这里吃,烧烤摊在这条街上最多,可说是走两步就会有一个。

那天晚上,我们九点钟从宿舍出发。走到北门,差不多要十五分钟的路程,但我们走得很慢,中途还在田径场逗留了一会,因为有个人正在弹吉他唱歌,唱的还是我们比较喜欢的曲目,因此我们就坐在那听,等那一首歌唱完我们就继续往北门走。

“好久没弹吉他了,哎。”途中,郭说。

“怎么不带学校来?好不容易有个爱好,荒废了怎么好?”

“对,我也觉得,好不容易有个爱好……你知道吗?自上大学以来我感觉我失去了好多……呃,你知道的,热情。”

“不是上大学的问题,是年龄的问题,”我说,“以后我们将会失去更多热情的,不管你信与不信。”

郭看了看我。

“王小波说我们的人生就是一个慢慢接受生活阉割的过程,牛受了阉割,就只会埋头吃草、拉屎拉尿和睡觉,我们人……难道不是动物么?”

“这个比喻好。”

我们在九点四十分的时候到达了北门,最后选定了一家名叫“北门烧烤”的店铺,我们在店铺外面一张圆桌上落座,因为总觉得店铺里面少些感觉。

我们落座后,从店里走出来一位年轻的服务员,年纪跟我们大概差不多,应该是在这做兼职的,他招呼我们说桌上有二维码,可扫码点餐,随后便进去给我们拿碗筷、杯子。

我们点的分量不多,打算慢慢吃、慢慢喝,不过我们点了很多串烤火腿,因为我们都很喜欢吃这东西。

点完后,我们走到一家超市里买酒,同样是在柜台,各种小瓶白酒陈列着,在白灯的照耀下,它们显得晶莹剔透,跟一块块水晶或冰块似的。在旁边并还陈列有大瓶白酒,不过我们没买,只一人买了瓶小杜康。这酒比较贵,二十三块一瓶,不过比那些个调酒可好多啦。

买了白酒,我们一人还买了瓶啤酒,郭说这个可以用来解渴。

回到烧烤店时,烧烤还没上来,于是我们先一人燃了支烟,郭拿起那瓶酒看了又看,四十五度,随后打开瓶盖闻了又闻,味儿有点冲,随后放下酒瓶,嘴角扬起,并饶有意味地看了我一眼。

“今晚不醉不归,好吧。”

“今晚必须醉。”我说。

不一会,烧烤上来了,我们丢掉手中的烟,随后一人灌了口啤酒,便拿起烤串吃起来。

串烤得很不错,我和郭都不禁点头称赞。随后,我们打开白酒,往塑料杯里倒。

“干杯。”我们碰杯,碰完后只发出一点闷响,在小贩的吆喝声与汽车的鸣笛声中几乎听不见。

郭咂了咂嘴,同时挤了挤眼睛,皱了皱眉头,随后吐出舌子,一只手用力扇了扇。

“辣。”郭说。

“不是辣,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反正跟辣不太一样。”我皱着眉头说道。

我拿起那串没吃完的火腿继续吃,郭也同样,随后我们又碰杯。

“这次喝多点。”

“好。”

“喉咙好热,火烧一样……”

“对,火烧一样,再来。”

我们又一人喝了口大的。

“再来!”

“哪有这样的!”

“来。”

“来!”

“干了!”

“干。”

“好像喝急了,有些晕我靠。”

“是急了,白酒喝急了容易晕……先吃点烧烤吧。”


吃烧烤的过程中,我们神情都有些恍惚,眼神也变得迷离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郭扬起一边嘴角,问我。

“还行,还能喝,真的。”

郭嘿嘿笑了笑。

“上个寒假……不是,暑假……不是,忘了我靠,反正是一次长假,我在老家和我爷爷两个一起喝过酒……呃,他家里总是存着些酒。我和我爷爷,我两个吃着花生米……喝着酒,不过那晚我没喝多少,因此就没有醉,不过我爷爷那晚喝了很多,并且喝醉了,所以后来话变得多,给我讲了许多他年轻时候的往事,那些事情……呃,你知道的,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哈哈哈。”郭放下手中的烧烤,燃了支烟。

“哎,我爷爷啊,今年就要满八十了……”

“这么大年纪了呀。”我打断了他的话。

“是啊,马上就满八十了,他嘞,我爷爷,身体也不是很好,很多病,所以我爸妈都劝他把酒戒了,但他不戒,他说反正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戒什么戒呀你说是不是。还能活上几年呢。”

“是,”我说,也燃起一支烟,“要是我知道我马上就要死了,我也不会去戒烟什么的,我会……我会更加凶地抽,抽,抽!操,抽死算了。”

郭嘿嘿笑了几句。

“我爷爷现在的生活倒是也安逸,一个人住在老家,种了点菜,只要不时去打理打理就行,没事他就喝喝酒,看看书,散散步啥的,他退休金也比较多,一个月……几千吧好像是。”

“你爷爷之前做什么的。”

“当老师,他教语文的。”

“我去,文人呀,难怪我第一次见你就总感觉你身上有一股……那啥来着,就是看了很多古书才会有的那种气息。”

“真的吗,哈哈哈。”

“还能喝吗?我感觉我还一点也没有醉。”

“我感觉我也是,先把剩下这点灌了吧。”

“来。”


接下来,我们又去那个商店一人买了瓶小瓶的二锅头,这时,我们走路都有些晃,不过还不到东撞西闯、影响交通秩序的程度。

回到烧烤店,我们继续边喝边吃。

“直接用瓶子喝吧,多有意思。”

“来。”

我们碰杯,随后一阵脆响。

越喝,我们就越感到我们的与世隔绝、我们的脱离世俗之程度。我们头重脚轻,身子似可以一下飞到天上去,我们面部肌肉渐渐变得松垮,开始只受内心最深处支配,做出很多怪异的表情——这是平日里不会多做的表情,是内心深处的一种发泄方式。虽然,虽然那天晚上,在我们周遭依然有很多外界的声音与事物,那无形的社会生活之枷锁依旧将我们困住,那该死的人际关系之网依旧将我们缠住,但随着体内酒精浓度的提高,随着潜意识的渐渐占据,我们的神情越来越变得恍惚,我们开始越来越沉浸在两人的世界里。许多话,许多平日不和盘托出的话、因外人在旁而不肯说的话,许多要考虑该死的情商的话,许多傻话,许多丧气话,操他妈的话,那晚在酒精的作用下,在火热的甜蜜包裹之下,一点一点被我们喊叫似的说出来,说出来,再喊出来,喊出来,像狗吠一样,像癔症患者一样喊叫,吼叫。

烧烤很快就吃完了,最后只剩下了酒和烟。我们各自燃起一支烟。

“我不想结婚,要是以后我能忍受那种孤独的话。”我说。

“还有世俗的眼光。”

“去他妈世俗眼光。”

“我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活,关于这个问题,是不是钱才是唯一真理?”

“去他妈的钱。”

“有钱是为活的体面。”

“去他妈的体面。”

“体面,体面就是世俗的眼光!”

“去他妈世俗的眼光。”

我们碰杯,重重的一碰!

“你知道吗?”郭说,他的脸这时已经通红,面部表情如一个突然发病的精神病患者,“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我总是要到三四点甚至更晚才能睡,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脑子里想的东西太他妈多了,简直无法他妈的停止……要停止就得看手机,看手机就睡不着。”

“试试手淫。”

“手淫了也睡不着,反倒越来越精神。”

“你每晚都想些什么呢?”

“还不是一些关于未来的什么东西。”

“有想出答案吗?”

“有个屁的答案,有答案我就能睡个好觉了。”

“有答案你也睡不好觉,”我说,“问题不在这,在于你停不下来想那些东西。有个成语说的好,这是我们高中数学老师说的,那时他正跟我们谈论我们的未来,还有关乎如今这个社会的一些东西。不得不说,真有意思呢,他说,他妈的说,我们前途——无亮!亮度的亮!”

“操他妈前途无量。”


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我们已喝到不能再喝的程度,一站起来身子就不自觉地往一边倒。

郭提议说到烧烤店门口旁边靠墙坐坐,这样很有意思。于是我们艰难地从座位上站起,互相搀扶着往那面墙走去,瓶里的二锅头这时还剩下一点。

我们坐下,脑袋晕乎乎的似在打转,同时胃里一股涌流似的东西直往上扑腾,但怎么也出不来。

郭举起手中剩下的一点点酒,要我一起喝。我举起来,和他碰了一碰。一口抿下去,唾液瞬间洪水似的涨出,我打了个呕,却什么也没呕出来。

郭说把酒干了吧。我说我实在喝不下了。

“不行,要干!”郭喊道,模样颇为恐怖。

“干,干什么干?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像在酒席上似的,逼迫我喝?我们,我们难道是那种为要谈拢生意或是要从对方那获得好处而卖笑脸的关系吗?我们难道是那样吗?我们喝酒,我们喝酒为的就是达到这种状态,这种骂天骂地不顾一切的状态,这状态如今不已达到了吗,你干嘛还要劝我喝,逼我喝?我们是朋友,这是朋友间在喝酒,是一种纯粹的、互相无求的朋友间的喝酒,是确确实实的朋友在喝酒,我们不是在酒席,该死的酒席啊!”

郭顿了一会,慢慢将头埋下,最后靠在我的膝盖。

“你说得对。”说完,郭抬起头,将手中的酒一口饮尽。虽然如此,我还是拿起酒瓶,将酒喝完了。

郭递给我一支烟,我接过,燃起后搭在手上,背靠着墙,闭上了眼睛。郭则将屁股往前挪了挪,直接躺下了。

“放首歌。”郭说。

我提起眼皮。是的,放首歌,我怎么没想到呢?

是deca joins乐队的歌,《巫堵》。

一首为年轻人写的歌,一首充满颓废腐败气息的歌,一首直到最后才声嘶力竭呐喊的歌,帮年轻人呐喊的,帮我们这种没有青春朝气却极想装得富有青春朝气的人呐喊的。

当然这只是我猜测的。

“你也抽烟吗?

我们一起抽着,上了天堂。”

我跟着唱,但没在调上,几乎是喊,因为身体很难受,需要一个发泄的东西。

郭也跟着一起唱。他躺在地上,我靠在墙上。在我们面前,是络绎不绝的人群与车群,至于那些过路的人群的目光,我们不知道,也没在意,我是闭着眼睛唱的,郭是看着天上唱的。

“嘿,你也抽烟吗?

我们一起抽着,上了天堂!”

歌一直是这首,一直在继续。

突然,郭从地上坐起,径直跑到了烧烤店一旁的一条小沟前,吐了。

郭跪在地上,整个身子没入了阴影里。他两手支撑地面,头埋下去,背弯着。

“吐了就舒服啦。”我傻笑着。

郭吐一下停一下,断断续续。

郭吐完后,就靠墙坐回我旁边,同时大口喘着气,眼里湿湿的。随后,他燃起一支烟,并递给我一支,但我说我太难受了,抽不下。

“你也吐一吐。”郭对我说。

“我也想,可是吐不出,只能任由那感觉在胃里乱荡漾。 ”我苦笑。

我又唱起了歌,因为这样能让我好受些,可当我正准备唱第二句时,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突然从我右侧劈面传来。

我抬眼看了看,中年男人的背后有一道灯光,因此他整个人都埋在阴影里,使我看不清他的脸。

中年男人说完那些话,又厌恶地对我们咕哝了几句——但我听不懂他的话,他说的是本地话——随后他掏出钥匙,打开烧烤店的门走了进去。直到这时我才发现烧烤店原来已经关门了。

“他说什么?”我问郭,郭是本地人。

“没什么,”郭曲起膝盖,将手肘搭在上面,眼睛看向面前的马路。

“哎,管他说什么呢。”

不一会,那中年男人又从店里走了出来,并又开始对我们说些什么,这次他的声音大了些,我能听出那话里带着呵斥,就像农人驱逐一只跑到菜园里的鸡。

郭这时从地上站起,一边脸上堆起笑,一边和中年男人说起什么。随后,我也从地上站起,像个垂死的病人或是士兵似的。

“我们走吧。”郭面向我站定,“别忘了地上的烟。”


我们最后走到了田径场,宿舍这时已经关门,翻墙我们都翻不了。

田径场一片寂静,只有蝉在叫着,空气这时已变得清冷,好像正在向世间撒落着霜水。沿着跑道边缘亮有一圈灯光,中间的假草坪因此显得黢黑无比,像一潭黑水。

我们走到草坪中间躺下,但这时我突然感到胸口附近异常难受,口里逐渐发酸,并不断分泌唾液。

我站起来,弯下身子,随后,那晚上吃的烧烤,随着胃液或是什么液体,从我口中一涌而出。

随后,又是一波,这时,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就在那一瞬间,我胃里的东西突然像受了什么驱动似的,一次性全涌出来了,同时,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

如果要找个比喻,应该说那就像小时候母亲在哄我睡觉时,轻轻拍打我的背。母亲一边口中哼着歌谣,一边用手轻轻拍打我的背……

这是最为恰当的比喻了,虽然我已经忘记了母亲哄我睡觉时拍我背的感受,但我想大概就是这样,这样一拍就能将所有与自身不相合宜的东西排出的感受,然后坠入甜美的梦里……

“再躺躺吧,”郭说,“等不晕了,我们就翻墙回去睡觉。”

我抬手擦了擦嘴,躺下了。

“我好久都没有这样躺着看过天空了,”郭说,“记得上一次还是在小时候。你呢?”

“我上次是在高考完那天,”我渐渐平稳下气息,“在这之前,我从来就没上过有塑胶跑道的学校,因此那天在那所学校高考完后我就径直跑到了那条塑胶跑道上,转一圈后就在草坪上躺下。

“那时阳光耀眼得很,我睁眼甚至睁不过五秒。”我闭上眼睛。

“也很蓝,对吧?”

“对,很蓝,很好看。不过今晚的天却不怎么样,污浊得很。”

“可是也很大,很宽,不是么?”

我侧过身子,脸贴向地面,不理会他。

“你知道别人都怎么看待我们的关系吗?”我问郭。

“怎么?”

“我带你抽烟,带你喝酒,带你颓废。你还记得阳老师曾说过的一个例子么?”

“什么?”

“一个人和一个人一起吃吃喝喝玩四年,最后一个人因挂科太多拿不到毕业证,工作就更不用说,而另一个人不仅毕业证拿了,而且家里还有个开公司的父亲,于是直接就业了……大家就是这样看待我们的关系的。”

“你怎么知道?”

“我隐约感觉。”

“可就算是我一个人,我也尽是颓废,有个人陪不是更好?”

我笑了笑。

“可是,我还是得跟你说一声,因为没准我们真会像阳老师说的那样,你知道吗?我父亲是厂长……”

“不知道。”

“可我绝不是带着一种玩弄的心态来认识你的,我所怀着的是一种纯粹的真挚的感情,一种真实的……你明白么?”

“我明白。”

“虽说……”

“再放首歌吧,我手机没电了。”郭打断我的话 ,“放电台司令的歌,什么都行。”

我呆了一会儿,随后掏出手机,解锁后丢给他。

“你自己放。”我再次躺下。

郭选了一首,并将声音开到最大,随后灭掉屏幕,把手机放在了我们中间位置。

“总有一天

我会长出翅膀

就像一次化学反应

歇斯底里并且毫无作用

歇斯底里并且……”

不知过了多久,天渐渐亮了,我们从草坪上坐起,并互相搀扶着往宿舍楼走去。这时我手机已经因没电而关机了。

再不久,太阳升起来了,我们坠入了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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