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一定会来,又一定会走,从不停止亦不重复,它存在着,同时亦不存在。
——李子勋
父母在,不远游。父母不在呢?
三个月前,我决定出走。
一个行李箱、一个双肩包、一个打包盒,连拖带拽,无人相送,我把背影留在虹桥二号航站楼的登机口。
两个月前,我脱下孝服。
结束四十天早出晚归的临终陪护,主持完一场入殓仪式,我把背影留给日月同辉、白雪皑皑的博格达峰。
绾儿说她总是很难痛快地哭,我说我也常在本应悲伤的时候无泪。她问为什么会这样,我说外向的人哭出来转身就嘻嘻哈哈了,我们这种人悲伤压在心里成了薄而绵长的情绪,好久都梗在那里不散。
一个月前,我登上列车。
披着晨曦一路颠簸后,我把背影留到海拔最低处。司机师傅说:到了这里,此后每一步,都是往上走。
那天晚上的公众号推送,我读到一句《岛上书店》的摘录: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最艰难的那一年,将人生变得美好而辽阔。
我想等我回家,要去图书馆找这本书。
离家的日子,即便是在十平米不到的病房里弓着腰背蜷窝在折叠小板凳上,依然想尽办法每天抄一首诗、留一张影。无关悲喜,这是我对生活的态度。
假如可以活进历史,我会选择宋朝或民国,那时候,做人尚有温度,做事尚有风度,作文尚有尺度。而不得已生在现代的我,只好扮作背包客、异乡人,跋山涉水寻找诗情,企图在满目新景物里,撞见一些旧事物。
比如,他乡遇故知这种事情,也可以发生在两个陌生人之间。
我自知是从表情到内里都冷漠的人,和谁都只肯保持淡如水的联结,对群聊性的社交更是避之不及,好似穿了双洗刷一新的白球鞋,硬要被推搡入湿哒哒菜市场般别扭。这些年将身边关系精简到几乎个位数,反倒是见“网友”跑得快极。
这一次,翻了一座山去会面,缘起简书,是曾向心理专题投稿的笔友偶然发现我在同城,线上一吆喝,我便撂下手机,只在出门前发了个信息,告之穿什么颜色、站什么方位。
对面是一张年轻而有生机的脸庞,眉目竟和我有几分神似,刚刚从十年公务员岗位离职,细语娓娓着未来助人助己的理想。老家在库尔勒,长相和谈吐却都像个南方女孩儿一样亲切,说很想找个靠近上海的城市小住。
相谈甚欢,没几句就触摸到彼此相似的质地,可以聊三四个小时不累。分别一样不累,返程照旧翻山,留个背影给她,一别两宽,余味盎然。
临走我说:来上海一定告知,家里有地方住。这是真心话,也不晓得为何,天南地北、完全无干的人,比熟悉的面孔更能叫我全神贯注。寡情还是深情?或是在我身上联袂出演。更或许,文字里的相知,无意间有了拜过把子般的交情。
都说北方异常干燥,出走的这几个月,我却两腮温润。这叫我想起胡初见张时夸她脸上有光,得到一句波澜不惊的回应:我皮肤油(调皮脸)。我想爱玲和我都不怕气候干,怕的是心灵缺水,尤怕太长时间匮乏书香的滋养。
申城的地铁车站令我神思恍惚,双鱼的记忆真的只有七秒?居然差点忘了交通卡怎么用。直到我把正脸朝向图书自助借还设备的插卡口,把背影留给一排排队列整齐的书架,家的感觉,才似卷帘门收起,哗啦一下回到眼前。
很快找到一本《岛上书店》,翻开扉页,赫然印着鲁米的诗:
来吧,亲爱的
且让我们来相爱
趁你我
尚在人世
趁你我,尚在人世。何其易?又何其难?去年底还在携领心理群小伙伴们参与《婚姻的烦恼》旧书再版筹集建议的活动,十八天前却惊闻作者猝然离世。上天是以特殊的方式眷顾李老师吗?遗像上他英姿飒爽、风度翩翩,人间的我们再也没机会看到他老去的容颜。
厄运在书店男主人A. J. 费克里身上降临为中年丧妻、债台高筑,在一座与世隔绝的小岛上,他经营的书店门廊上挂着褪色的招牌,上面写着:“没有谁是一座孤岛,每本书都是一个世界。”
他对初初相识的出版社业务员阿米莉亚说,相爱怕是让人更孤独。不禁让我想起中学时读到的句子:拥有爱让我们变得富有,失去爱让我们更为富有。
凡尘里饮食男女间的情事,到头来是否都会落得如懿对乾隆所言的“兰因絮果”?三天前,灰暗基调的屏幕上演绎着岩井俊二情书体式的错过与不可得,男藤井树暗恋女藤井树整整一个中学时代的旧画面瞬间侵袭脑海。
忽然有很多话堵在胸口想找个人倾吐,再看身边攥着两张票根的他,已然脑袋歪向一侧、鼾声欲起。我微微一笑,偃旗息鼓。
散场时我想:人一辈子都在寻找知音,但终究躲不过千年前稼轩公在断鸿声里书写的那两行——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
无人会,登临意
婚姻或不是那什么的坟墓,但结婚最大的弊端是让人丧失孤独的空间,思考为无边无垠的冗杂聒噪所替。
这是为何一年到头,我总要找机会给自己放几个或短或长的“单身假”,至少,也要一个人window-shopping,走累了找个靠窗的位子喝杯咖啡,或者泡一整天图书馆,怀抱一大桶爆米花连看两场文艺剧。
独处时,极少找人陪,因为即便友情,地久天长恐怕也只能去歌词里兑现。那种饥以当肉、寒以当裘、孤寂以当友朋、幽愤以当金石琴瑟的高谊真的存在吗?与其期许邂逅良人,不如相遇好书一本。
有些冷门的古籍,似已躺在浩瀚群书里孤冷静候了千年,厚积的浮灰,在跃入我眼帘的一刹那散落为西施的浣纱。如此认真的勾引,怎不叫我心底低叹:原来你也在这里。那一时,清扬婉兮,适我愿兮。
夜读昭和君的文,里边有一句:
孤独不是人数量多寡的问题,孤独是一个人的心,兜兜转转,绕来绕去,从自己的心出发,有且只有自己的心可以去,再也不想弯到别的地方。
人类的大部分呻吟,若不是无聊至极,充其量唤作“寂寞”,哪里配叫“孤独”?只有和文字的对望里,灵魂相契又独立,再也不想弯到别的地方,因遇着了可以拿来享受的那种孤独。
英国哲学家伯特兰·罗素在他的《幸福之路》里写道:“惟有在恬静的空气中,真正的快乐才能常住……一个人若能把希望与思念集中在超越自己的事情上,必能在日常生活的烦恼中获得安息。”而恬静的前提,是你有机会孤独并安在孤独。
读书和写作,恰如其分铺就这样的幸福之路。
余光中先生说他如果有九条命,除去应付现实生活,儿子、丈夫、爸爸这些个角色瓜分掉三分之二的额度,余下的,一用来读书,二用来写作,三用来旅行;若还有剩,就用来闲看花开花谢,从从容容,不受截止日期所迫。
故而在我看来,爱人莫如爱书。作名词的书,是排版成铅字的别人的故事;作动词的书,是笔下流淌出的自己的人生。
所以亲爱的,让我们与书私奔,趁你我尚在人世。
别时尚处暑,归来冬已立。犹记得去年上海的岁末特别冷,接下来的节气名称:小雪、大雪、小寒……字字透心凉。我的热性体质倒是从不惧屋外低温(哦,不开空调的我,屋内也低温),怕只怕,心里大寒。
一周后,又要收拾行囊。依然不打算带手机,随行照例有一支英雄钢笔、几页竖线格信笺纸,和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周易译注》。一道打包的,还有上回出发前耳畔那句叮咛:记得,你不是孤独的。我偷偷在心里将它改作:记得,孤独的不是我一个。
我深知有些心情,走得再远,也无法逃脱,更无处倾吐。每一段旅途都有起点和终点,好比人生总有行进和栖止、盛放和凋零,这大抵就是高级动物注定感伤的来由。幸好一路上还可以常常读书、偶尔写字,无论手书还是铅印,其间遇见有趣而相谐之灵魂的概率,比人间来得高些。
想想有啥不满足的呢?人生过半,四宝集齐——盘中餐、枕边书、脚下路、心上人。前仨可以带着走,唯吾爱,枕边位已被书占,身旁也未必是最好的去处,还是放心里最妥。
余生出走,归期无定,而我始终相信:无论去往哪里,但凡有生命的地方,都会有光亮。借张嘉佳在《云边有个小卖部》的结语,留言心上那人:
在我熄灭以前,能够照亮你一点,就是我所有能做的了。
不求你记得我,只请你允许:
我把背影留给人间,我把正脸埋进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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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爱瑋儿,一个喜欢写写画画的心理教练。从中学英语教师到500强中国区高管,三十五岁挥别职场,以自由顾问身份背包行走近30个省市。而今安心居家种菜,与七弦共舞,和笔墨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