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故事开始在高三那年的某个周一下午的三点钟。
周一下午是高三年组惯例的全年级例会时间,广播中训导主任用他一口又不流利又不普通的普通话对我们这一整周的纪律和小考成绩进行盘点。这其实并不是什么严肃的事情,我的同学们都是用这个时间来吃间食的。
我也并不在意它,因为作为年组里的学习尖子,接下来的两节课我是要去学校专门为尖子生们准备的“培优班”里去开上两节课的小灶。这周刚好是数学课,而我还没有搞定老师上节课留下的作业题。
我戳了戳同桌的胳膊,正打算和他讨论一下,却被在我们班后门逡巡许久的值周老师逮了个正着。
“江薇,出去。”他看着我,一脸恨铁不成钢。
我于是叹了口气,把卷子对折,垂着头走出教室的门口。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我总觉得这个值周老师对我有偏见,否则对于像我这样成绩一贯靠前的好学生,他们都是很宽容的。
那一天是个阴天,我们班是距离走廊尽头的窗户最远的一间,恍然间我以为天似乎都这样黑了下去。
值周老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背着手走远了。我看着他的背影,从口袋里抽出了那张试卷。
然后,我看到了他。
他站在我们对面班级的门口,看来也是因为不老实被值周老师拖出来罚站的,在我看到他之前他似乎也在打量我,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好似有些秘密叫人撞破的尴尬,笑了笑。
我站在原地,漆黑的走廊,此时此刻却是天河倒灌,星月横行。我看见阳光从他的方向投射过来,比任何一天,都要明媚妖娆。
他长得很白,一双深邃的眼睛藏在眼镜后面,看上去又冷静又机灵,个子不算太高,但对我来说依旧是需要仰视的高度。他没有穿校服的外套,一件蓝白条的短袖,看起来清爽又干净。
还有他笑起来的样子。
一点尴尬,一点探究,还有一点无所谓的落拓,他就那么倚着墙,抱着胳膊站在那里,上下打量着我,也不说话。
我的眼前一片迷茫,周围的一切都幻化成了虚无,唯独心跳声变成了唯一的真实,我的脑海中盛开出一朵一朵的巨大烟花,我握了握拳,指尖冰凉麻木,而手心却灼热不堪。
我想我是喜欢上他了。我几乎一瞬间就做出了判断。
四目相对的瞬间,对于像我这样老实沉默过了分的人来说,不亚于酷刑。我连忙低头,恨不得把整张脸埋在那张试卷里。我装作无比认真的样子,甚至口中念念有词,可是天可怜见,我连题目都看不清。
“那题要用反证法。”对面的人突然冒出了一句话。
我吓呆了,呼吸都不敢。
他的声音,穿过了我们之间两米沉默的空气,再度传了过来:“培优班的数学卷子吧?最后一题,要用反证法解。”
他顿了顿,接着说:“就是假设结论不成立,再逆着推,你试试。”
我点点头,脑子中明明空空如也,题目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更别提什么反证法了。为了不让他觉得我太笨,我在点了点头之后,装作已经明白了的样子把卷子折好重新放进了口袋里。
可我也失去了能够隔绝我和他之间唯一的屏障,可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晚了。
几乎是在我把卷子从脸上拿下来的那个瞬间,他没有焦距的视线又重新再我的脸上聚焦,“会了?”他问。
“嗯。”我点点头,发出了一个暗哑难听的音节。
他还想说些什么,下课铃及时出现拯救了我。我甚至连示意他一下的力气都没有,旋身就从教室的后门跑了进去。关门的瞬间,校服的衣角被门狠狠夹住,我恍然间似乎听到了他的笑声。
真是太丢人了。
我狠狠拽出了衣角,跑回座位,匆忙地整理课本的习题册,好友琳喊我一起去上课,我明明听见了,却充耳不闻,只抱着书本跑出门去。
2.
我不大清楚我在慌张些什么,培优班的教室在教学楼的顶楼。我气喘吁吁地爬完楼梯,在教室里找了个角落把我自己给藏了起来。
时间尚早,教室里没有人。阴沉沉的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了晴,大片大片的阳光把教室照得亮亮堂堂,我把卷子和课本丢到一边,重重趴在桌子上,努力安抚着自己鼓噪的心跳。从刚刚见到他到现在,它始终保持着一个前所未有的频率飞快跳动着,我甚至怕它从我口中腾跃而出,或者是力竭而死。
他是谁?我在自己营造出的黑暗中在记忆里来来回回地检索。高中已经是第三年,但我从来没有对这个眼神深邃,笑容却耀眼的男生有过任何印象。我忍不住怪罪自己的糊涂,责备又嘲笑自己,就算知道他是谁又能怎么样?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什么也做不了。
教室里慢慢传来了脚步声,我闻到了属于琳身上柔顺剂的清香,她拉开我身边的椅子,轻轻地落座,随后,我听见了笔尖和纸张接触的沙沙声。
我从课桌上直起身,摊开了数学练习册,拔开笔帽,用比平时快上好几倍的速度演算着,然后把答案狠狠填进空格里。我在做题的时候甚至是没有思考的,第一题,向量,第二题,椭圆,第三题,排列组合,第四题,反函数,条件和数字一个接着一个被流畅地套进公式,然后得出一个万分确定的答案。
手腕很快就开始发酸,发痛,痛到我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但我手下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我想赶快把那个人的身影从我的脑海中驱逐掉。我的心里矛盾极了,也痛苦极了。
我居然喜欢上了一个人。
我从没有想过,一向老实顺从的我会搅到这样的一个漩涡里,尽管这个漩涡也只是只来源于我一个人的晦涩的悸动。老师尖刻的言辞和父母“你要是敢谈恋爱我就打断你的腿”的胁迫,把我心中的那个小小的念头重重压着。那些因为早恋被拉到早会全校师生面前读检讨的男生女生,耷拉着头,涨红的脸和眼圈,每次我站在下面看着,都会一万次地祈祷和庆幸这种事情不会也不可能降临到我的身上。
教室里老师的声音有一瞬间的停滞,我并未当回事,直到身边的琳戳了戳我的肘弯——
“江薇,江薇没来吗?”我大骇,连忙站起身,对上了老师狐疑的眼神,答了一声,“到!”
“最后一题。老师用深刻的眼神打量着我,日光倾城中,她的目光像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刀,直直戳向我的心里。
我连忙摊开试卷,那道题目下方的一片空白让我绝望,坐在我旁边的琳也有些不安地看着我,因为我看到她的那题也是空着的。
我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老师的眼光始终定格在我身上,我在她的逼视下,无地自容。
“反证法,反……证……法……”
正当我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打算告诉老师我没有做出来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我错愕之际,一小张纸被轻轻放到了我的手心。
我在老师无形的压力下无法思考,我并不知道我后面坐的是谁,心中的猜测隐隐冒头,却不敢堂而皇之地扭头回顾,“这题我是用反证法解的。”
我听见我虚弱的声音传来。
讲台上的老师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瞬间的松动,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上了“反证法”三个大字,我迅速把纸条摊开在卷子上题目的位置,狠狠咽了咽口水。
纸条上的黑色字迹有些潦草,我在匆匆浏览了题目之后,倒也能将步骤理解得七七八八,我终于顺利地指挥着老师把这道题目解完,他放下粉笔,用一种死沉死沉的声音说:“很好,坐下吧。”
我重新坐好,转头想要看看后面那人到底是谁,老师的声音却又从讲台上传来:“迟慕,你把前面的选择题给大家对一下。”
我坐在位子上,听着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心里一片冰凉。
原来他是迟慕,年级第一,怪不得,怪不得。
我无声地笑了一下,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也许是自嘲更多一点吧。在他的百分之百正确的答案中,在卷子空格里打了两个叉。
3.
那一天,我坐在家里的台灯下面,对着那张纸条想了好久好久,然后拿出了胶棒,将那张纸条贴在了卷子上空白的位置。
他的字很飞扬,很大气,一点也不像我这种毫无特色的方方正正,一如我的人,恨不得每天都把自己安顿在专属于学习的安全区里。
我们高中每个月都会有月考,每次放榜,都会把成绩最靠前的三十个人张贴在学校正厅的墙上。我一向是对这个榜单没什么感觉的,因为我的成绩一向很稳定,前十个人数过去之后紧接着一两个格子里,就能看到我的名字。对此我一向是深谙于心,所以对那个榜单,也只是在前十分之一的位置匆匆一瞥,便走了过去。
只是在这一天上学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在榜单前面停下了脚步。
“一,二,三,四,五……”我用目光在榜单上逡巡着,假设一个格子的宽度是五厘米,上次的月考我排在第十二名,迟慕的名字毫无意外地排在榜首,那么中间差了12个格子。
我和他之间,在这个一千多人的年级里,只差了六十厘米。
可这没什么值得开心的,因为我知道我和他不一样。学霸考到100分是因为他很努力,像迟慕那样的学神考到100分,是因为卷子只有100分。我对这件事一向烂熟于心,却很少宣之于口。每次面对老师看着我期盼的目光,听着她说,“江薇努努力,向前十冲一冲”时我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应答。
我该如何说,这个成绩真的是我的极限了。而我又该如何说服我自己,我和迟慕之间那短短的60厘米,是我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的天堑?
4.
培优班之后,我很久没见过迟慕。这和我的刻意规避也有关系,就像之前说过的那样,对于他的感情,我只能埋在心里,首先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上我这种人,而我也不想,因为我的越线,羞辱了他,也羞辱了我自己。
一切都是单向的,自从那次简短的交集之后,我无意在他的生活里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我们两个班级离得很近,他又和我们班里几个男生玩得很好,所以下课时间总是在教室中间和他们说笑打闹。
那时的我几乎是到了一种想要在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的地步,只要他在走廊里,我连厕所都不愿去,因为我怕我会忍不住,一直盯着那双深邃的,明亮的,一直含着笑的眼睛。
现在想想,那种求而不得,或者说连想求而不敢求的疼痛,伴随着我的一整个高三。我无法像其他女生一样,创造和男生的偶遇,更无法通过各种途径去认识他,虽然我知道这实在是一件太简单的事情了。
只是,不能。
我不敢也不愿冒那样的险,毁掉这么些年,我无数个不眠的深夜为我赚取的安全和稳定。
他为人非常随和,因为经常来我班后门串门,所以和我们班几乎一半的人都算得上认识。每每在走廊遇见,也会笑着打声招呼。有一次他在门口和我们班上一个男生说话,恰好琳从后门经过,他说了句什么,琳便站定了,和他聊了半天。教室里分明是嘈杂的,我坐在座位上,却能听见琳低低地笑声柔柔传来。
我机械地将练习册翻页,又是满眼题目却入不了脑的难受。我叹了口气,认命地扣上笔盖,想到侧楼梯里躲一躲,却听到琳的声音从后门传来:“江薇,江薇,你过来。”
她的声音不小,或者说大到了一种我无法忽略的程度。我坐在座位上,大脑当机,身体却似乎格外的听话,我的理智控制不了我的脚,它毫无预兆地朝着后门的方向移动了过去。
一片空白,真的是一片空白。我就这样站定在了他们面前,装模作样地,把视线和所有的余光都放在琳那张早就烂熟于心的脸上:“怎?”
或许这样高冷的我会让人觉得不屑一顾,我几乎是一瞬间就后悔了。太刻意了,太刻意了,正常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呢?怎么能直接把自己的背影交给一个生人呢?他却似乎并未在意,而是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我的肩,声音中有敛不住的笑意,“哈哈,我就记得是你,那天坐在我前面的。我和你说过那道题是用反证法解的,怎么转脸就给忘了?”
我不知如何作答,我总不能说“因为太专注于喜欢上你这件事,所以压根就没在意你究竟说了什么”吧?
我转过身,却没有看着那张我朝思暮想的脸,我盯着他校服上第一个扣子,好像它有多吸引我一样,淡淡的,小声的说:“上课的时候,我走神了。”
他对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满意,还想再追加点什么,我却对拉着我手的琳说:“我去个洗手间。”
“哦,那我陪你吧。”几乎是话音一落,我的脚跟就离开了后门的门框,琳连忙追上,说:“快点,要上课了。”
我巴不得想要离开,因为我感受到来自他的视线,明亮的,灼热的,落在我的背上。
这次短暂的交集之后,我将自己彻底地封闭。我从家里带来了一个随身听,里面装满了吵闹的重金属摇滚。就是为了让我在上课之余的每时每秒,都听不见任何声音。几乎是下课铃声一响,我就以光速插上耳机,拔开笔帽,一副“我在学习,生人勿近”的模样。却在上课的时候,时常放空。
某一次日常换座位,我坐在了第一排,从我的角度,刚好能看到迟慕班级的最后一排,正好能看到他平时坐着的那个位子的一角。从我的视线中,有时能看到一只自然下垂的手,那是他在睡觉;有时能看到一个好看的下巴,那是他在听讲;更多的时候,能看到的只是一本摊开的练习册,不知道他是在做题,还是偷偷埋着头在玩手机。
因为对他的这些观察和猜测,我并未注意到时间的流逝。某天偶然翻开日历,才知道下一次月考又迫在眉睫。往常的这个时候,我都早已经制定好了学习计划,按部就班地规范执行。而这一次,我却没有丝毫察觉。我忽然就有些慌张,我觉得我正在一步一步变成那种我不希望我自己变成的样子: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然后指着成绩单上的名次,一脸的急迫和探究,质问我最近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发生。
我需要重新将我的生活安排得天衣无缝,我需要叫任何人都看不出我心中已经藏下了一个足以将我毁灭掉的秘密。即便它每天都在吞噬着我,让我迷茫,给我疼痛和极少有的甜蜜。
至今为止我都很奇怪,我的这场暗恋,是整个青春期里最最折磨人的高烧。我却在没有出口的绝境下,将他进行得这么完整。
我把桌子狠狠向后挪了一大步,将我自己死死挤在一个小小的,再也看不见那个角落的空间里。只在每一次想念他到胸口疼痛时,才悄悄向前探一下身,却又多半看到的是练习册的一角。
够了,足够了。每当一眼过后,我的心里都是满满的,足足的,好像有光照进了我身体里每一个晦暗干瘪的细胞,让我重新变成一个美好而完整的人。
5.
月考结束的那个下午,我和琳坐在培优班的座位上对答案。前半段的松懈似乎并没有让我变差,我甚至发现我考得似乎会比从前更好一些。这叫我近半个月焦躁痛苦的情绪,得到了很大的缓解。我开始从座位上抬起头,寻找迟慕的身影。
我看了一次又一次,没有,他没来上课。
我坐在座位上,惴惴不安,直到老师走进教室,关上门,同学们稀稀拉拉合上答案拿出讲义,我都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老师在教室扫视了一圈,也发现了他的缺席,他看向平时总是和迟慕坐在一起的一个男生,“迟慕呢?”
“迟慕……他没考好,不知道跑去哪了。”男生有点尴尬地站起身,抓了抓头发,吞吞吐吐。
老师点点头,没再说别的。大概是全天下所有的女老师,都对那种相貌清俊,聪明又嘴甜的男生有所偏爱。她翻开了讲义,“大家把手中的讲义翻到第四十七页。”
我拔开笔帽,这节课是英语课,内容是状语从句。一向对语法不大灵光的我,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没考好?有多不好?怎么会没考好呢?不来上课,他跑去哪了?
我的思维被卷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没考好和不来上课两件事,在我的价值观里,都是一个他那种段位的学生不应该出现的失误。但它就是那么实在地发生了,让我措手不及。我看着这个集结了整个年级所有尖子生的教室,和只属于他的那一个空位。好像就是他对于“培优班”这个存在的对抗——我心情不好,我不想来就不来了。
下课了,我收了东西。月考结束的那天,是没有晚自习的。琳站在教室门口,等我一起去公交车站。我却想起来我把练习册落在了教室,让她一个人先走,自己返回教室去拿。
没有上培优班的同学们,早在三点交过卷之后就都走空了,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天色已晚,我心里有点紧张,小步跑进教室,从书桌里抽出练习册,抬起头时,发现对面的教室里,居然亮着灯。
我推开门,从我们班前门对着的后门玻璃后,我看见了一个侧脸。
我手中的练习册掉落到了地上。
是他,是迟慕,他正在做题,一点也没有平时那副顽劣的,无所谓的,随意的样子,他在无比认真地,做题。
我挪不开脚步,站在原地盯着他的侧脸发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看起来更深了,颜色不深的头发,有几根很倔强地立在后脑勺上。看着看着,培优班上那个男生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来,他没考好,他没考好。
我的胸腔忽然一疼,痛到几乎是要抱着习题册蹲在地上的程度。
我的眼神一向都不好,可是偏偏此时此刻,我看到了选在他眼眶中,将落未落的,亮晶晶的眼泪。
我终于懂了,原来这种好像撕扯着我,好像把一把坚冰狠狠揉进心里的感觉,叫做心疼。
这时他抬起了头,我大骇,赶忙捡起练习册想走,却被他叫住:“江薇?你还没走?”
他发现我了。
我站在原地,虽然惊讶于他还能记得住我的名字,却还是尽量将自己的表情平复成正常的模样。我向他摇了摇手中的练习册,说:“落了东西。”
他又开口,声音有些急切,“那你来,帮我看看这一题,你是怎么做的?”
我站在原地,对他突如其来的求助有些不做所措。他见我没有动作,直接伸出手拉着我的胳膊,将我按到了他的位子上。
他手劲很大,拉得我很疼,我却强忍着没有吭声。桌面上是上午考试剩余的数学试卷,已经被黑色的字迹铺得满满,他伸出手点了一下,“这题,你怎么解的?”
我重重吸气,安抚好了我鼓噪的心跳,才终于开始读题。那是数学压轴题的最后一个问,我在做的时候就觉得这题有些难,但应该难不到他解不出的程度,而在对过答案之后,我才发现,我用了一种比答案舍近求远了一万倍的愚蠢方法。
而现在,面对他的我,却不好意思将我的解法说出来。
“我……”
我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急切,没有办法,用指甲在图形上画了一条浅浅的直线,“我先求得这条直线方程,然后算了交点。”
6.
他拿着笔,在草稿纸上列出了一长串的算式,他真的很聪明,我这样含混的描述,都能和我写在卷子上的算式一模一样。
然后,他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很晚了。”
我点点头,提起了书包,出去的时候把门轻轻地带上,嘎吱一声,把那张脸和他对我的失望,隔绝开来。
晚饭,照例是对考试情况的审判。往常,为了让爸爸妈妈开心,我总是会说一些安慰的话,更何况这次我是真的考得很好。
但这次,我面对着父母期待的眼神,心里却是绝望而又焦灼,我匆匆吃完,匆匆进了房间,对于他们的追问,回应一概不知。
考试成绩出得很快,等休完了一个双休日再回到学校之后,墙上的红榜就已经换了新的。我的视线照例落在我最熟悉的那个位置,是两个陌生的名字,不是我。我的心跳开始变快,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开始往上数,数了七个之后,我看见我的名字。
5,江薇,645。
我接着向上数,第四,不是,第三,不是,第二,不是,第一,也不是。
我驻足的时间有点长,身边已经开始传来琳“怎么,这次考得好了想多看看”的戏谑。要是往常我早就红着脸低着头跑远了,但今天我却意外的偏执。从十二名开始,又一个一个格子地数下去,终于在数到第十三个的时候,看到了那个我心心念念的名字。
25,迟慕,628。
年级前三十的榜单,他差一点就摔了出去。
好像有什么在召唤我似的,我回过头,看见了那个站在人群后面,脆弱得让人心疼的脸。
似乎感觉到我在看着他,他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脸上,我却破天荒的没有躲,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露出平日那副自信而随和的面具下的真实,我私心很重地认为,那是一种只属于我的真实和脆弱。
我只是想让这种真实留在我的记忆里,久一点,再久一点。
最后的最后,那种表情消失了。他朝着我无奈地耸耸肩,笑,依旧是那副落拓的,无所谓的样子,他的手插着口袋,歪着头,满身的不羁和洒脱。
我没有对他的表情做出回应,因为不忍看他再这样逞强下去,我将校服的拉链拉到顶端,因为觉得身上很冷,盯着自己的脚尖,走出了嘈杂的人群。
我走进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数学卷子,看着最后一道大题的最后一个问。我工整的字迹,满满一面,都是我那种最最愚蠢的,规矩的算法。然后,一个红色的对勾,重重画在上面,在边上的空格里填上了一个12。
12分。满分。
我忽然有点想笑,脑子里都是昨天迟慕那声失望的叹息,和他早晨看着我的那个无奈的表情。像我这样,脑子笨,对属于数学物理的那些美感的玄妙一无所知的人,居然能拿到满分。而他昨天画在草稿纸上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图形,我一点点都看不懂。我跑到洗手间,看到了镜子里的那个自己:衬衫的口子系到了最顶上的那一颗,齐刘海,黑色的发尾搭在憔悴的下巴上,一副流水线上下来的好学生的样子。
这样的我,这样的我们,根本就不配取得一个比他高的分数,得到一个比他更靠前的名次。
7.
下午放学的时候,正是夕阳的光辉一朵接着一朵在操场上绽开的时候,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今天琳没有来上学,于是剩下的路还是要我一个人走。我看着落在影子中扭曲了的比例,心里非常黯然。
大概是因为这一次的事件,我对我自己有了充分的认知,之后老师在培优班里宣传去学奥赛的时候,我想也没想,就直接忽略掉。原因无他,像我这样只靠努力取胜的学生,学奥赛根本没有出路。
课间的时候,培优班的同学们都围在迟慕的身边,问他想要学什么。我坐在原地,听着他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想学数学,学物理也行。”
那次失误之后,迟慕连续好几次都以一种王者归来的气势回到了红榜上的第一名。他似乎带着一种一雪前耻的恨意,每次考试,都以比第二名领先二三十分的距离挥斥方遒。而我的成绩在那次突飞猛进之后,也比曾经有了小小起色,开始稳定在了年级八名的位置。
我们都开始越变越好了,我失落且开心着。
我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我开始学着改变自己,不再使用那种老师口中最保险,其实就是最笨的方式解题。会开始耍一些小聪明,甚至在求角度的题目中,异想天开地掏出了量角器。
同桌说我疯了,我也觉得,但我却是笑着的,在他一副“你有病吧”的眼神里,我开始觉得我开始变得轻盈。
只是这些改变,从未发生在我喜欢他这件事情上。我依旧是一下课就抽出耳机,将自己的世界狠狠堵上,依旧是只要看见他横在走廊中间的身影,我便连厕所也要忍着不去。在能看到他的那个座位,把自己挤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然后极其偶尔地向前探探身子。
我实在是太小心了。
很想他很想他的时候,我就把那张贴着他纸条的卷子抽出来,在房间里很小声很小声地对他说话,因为知道妈妈就在一墙之隔的客厅看电视。
不要再打篮球了,会扭伤脚的。
睡觉的时候买个靠垫,手压麻了又凉又痒,很难受。
清华的自主招生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准备好了吗?
……
我好喜欢你,我不想你知道,可我又好想让你知道。
那些字迹乖巧地停在纸条上,看着我,总能让我想起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
像海洋,像星星。
8.
四月份的时候,距离高考还有50天。教导主任找到我,要我作为学生代表发言。我站在走廊里,对这个消息一时反应不过来,却依旧是本性使然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是我?怎么会是我?午饭时候,我有点烦躁地拿筷子扒拉着托盘里的米饭,心烦意乱,琳坐在我的旁边,听着我焦虑地碎碎念,“怎么办啊?我没法在那么多人面前讲话的……”
“我觉得是因为你漂亮吧。”琳放下筷子,单手托腮,“你想啊,年级靠前的这些尖子,哪有长得像你这样干净又好看的?听说这次电视台还要来录像,学校怎么可能拿个书呆子出来丢脸?”
好看?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新鲜的形容词,我看似随意地问她,“乱说,我哪里好看?”
琳的声音在我努力维持的平静中缓缓传来,带着一点“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的惊讶,“你就是漂亮啊,你还记得之前那次我叫你不?连迟慕都说:‘诶,那天培优班坐在我前面的那个漂亮小姑娘坐哪啊?她很可爱,我想认识她一下。’。”
她顿了顿,接着说:“你不觉得自己漂亮吗?”
我简直听不下去。
好在此时此刻,我的手机铃声响了。我向琳表示了抱歉,飞快地攥着手机夺路而逃。
我跑出教室,跑下楼梯,跑到了操场上我经常放空的一个角落,手机的来电显示是妈妈,我匆匆应答两句便生硬挂掉。
因为那时的我,一直在流泪。
大概是激动,又大概是悲哀。他居然说,我好可爱,他想认识我一下。他居然觉得我可爱,他居然想要认识我。此时此刻,我的脑中,再次烟花绽放,我甚至觉得哪怕世界毁灭,哪怕叫我就此死掉,我也不会害怕,因为我是在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死去的。我想喊,想叫,想要在初春冰凉的地面上打上几个滚。
然而我没有,我只是抱着膝盖,坐在那个属于我的角落,哭得翻江闹海,哭得乱七八糟。
待平复了情绪,我大口大口喘着气跑回教室,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确定了我和正常人无差之后,我重新回到了座位上,摊开了物理练习册,四平八稳地做了起来。
虽然我很开心,但是一向属于我完美好学生的惯性,又重新占领了我理智的高地。我特别讨厌这样的自己,可又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是啊,他觉得我可爱,想要认识我,然后呢?我要去主动和他重新认识一下?还是直接和他表白?
行不通的,都行不通的。距离高考只有五十天了,每个人都是焦虑的,紧张的,惶恐的,即使我此时此刻知道了他曾经对我的好感和心意,又能如何呢?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甚至不需要做对,只要不出错,我和他就都能有一个完美的未来。
到了五十天誓师那天,我在出门之前左思右想,终于偷偷溜进妈妈的卧室,偷偷在脸上涂了一点她的粉底,发言规定时间五分钟,我相信这将是我的高中生涯中,唯一一次他的视线会在我身上长时间停留的时刻。那么换成我的心里话就是,我希望我的样子,能比他口中的“可爱”再可爱一点。
誓师在学校的礼堂举行,这是第一次,我从坐在下方的听众,变成了等在后台的那一个。后台只有我自己,校领导和老师们都已经在台前坐好,我躲在帷幕后仔细观察着下方的人群,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疲惫而又闪着光泽的。
我在人群中搜寻了一圈又一圈,却始终没有见到那个烂熟于心的影子。正当我叹了口气想要回到后台背我的《逍遥游》时,耳边忽然一个声音传来:
“你在看什么呢?”
我的心重重一跳,微微抬起头,看到眼前的一片白色后,是那张我心心念念着的脸。他一只手臂撑在我脸边的墙上,保持着一种和我一样的姿势,身体微微向前探着,而那双眼睛,那双我无数次思念到几乎流泪的眼睛,正明亮的,只看着我一个人。
我看着他,心想,是我的眼睛坏掉了吗,这个人的身上,怎么镀着一层光?
我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一个侧身从他的身前走开,坐回后台那把破椅子上,摊开了语文书。
“快高考了,”他随手拖过一个椅子,坐到了我对面,胳膊支着脸,“你想好考哪了吗?”
“没有。”我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从书本中传来,恨不得抽我自己两个耳光。
我们之间的空气沉默了很久,外面似乎已经开始,校长浑厚的官腔从开到最大音量的音响中传来,我想知道他有没有说话,却始终不敢抬起眼睛看他。
过了一会儿,他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很轻柔地吐出了几个字,而在校长澎湃豪迈的演讲中,我居然听清了。
他说的是:
“不知道考哪的话,考清华怎么样?”
当时的我并没有听出这句话里的潜台词,只是惊讶他把我心中一直想着的事情说了出来:我们学校每年考上清华的学生大概有三个。到了高三最后期,连着两次摸底考试,我的成绩都在五名左右,如果我放手一搏,未必没有机会。
我的沉默终于叫他觉得有点尴尬,他站起身,伸手抓了抓头发,说:“我是认真的,报志愿的时候可以考虑一下,我……”
他又说了什么,可麦克风终于受不了校长的嘶吼,发出了一声尖利的抗议,迟慕的声音就这样消失在了我的耳廓。
我刚想再问,却听到外面主持人的声音传来:“感谢郭校长的演讲,下面有请学生代表发言,首先是高三三班的迟慕同学。”
他朝着我点了点头,拿起讲稿,从后台走了出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器宇轩昂,后脑勺那两根头发,依旧倔强得立着,明明只是过了一年,我的心境,却满是沧桑。
9.
五十天的时间就像飞一样,两场人工降雨之后,高考结束了。
我的运气很好,又或者是今年高考的题目过于简单,我答得顺风顺水,连一向最为不灵光的数学,也居然能检查上一遍,万幸万幸。
最后一门英语,我提前半个小时搞定了一切,终于没什么事情可做的我再也不愿意看上那些字母一眼,于是我趴在桌面上,看着已经放晴的天空。
阳光很亮,好像梦站在远方。
交了卷子之后,我在挤挤挨挨的走廊中挣扎,走到楼梯的拐角处,我偶然回头,居然看见了迟慕的脸。他的脸完全地对着我,一个个黑色的头顶中,我居然能看见他的表情。他的表情很放松,很放松,懒洋洋得好像一只猫,他看着我,眼睛微微眯起,很专注。
然后,他的嘴角微微勾了起来,走廊逆着的光照了过来,一如我第一次见他那个下午一样。
之后的一切都很顺利,除了报志愿的时候和妈妈起了点小争执,她觉得志愿要低报,为了保险。我却是人生第一次没有顺从她,在表格上一笔一划地填上了清华大学四个字。
妈妈很是失望,却被爸爸拉住,“孩子努力了三年,就让她自己做次主吧。”
我的眼泪唰地一声落了下来,抱了爸爸一下。
后来,我成了我们省被清华录取的最后一名,听到消息的我妈吓得念了无数声“阿弥陀佛”,差点瘫倒在地上。我伸手搀她,却腿软得直接被她拽到地上。
她不知道的是我在最后时刻更改了志愿,一张表格上,除了清华大学,什么都没有。
又是一年七月,新的一批高二学生搬进了高三楼,变成了曾经的我们。我们学校今年考上清华的学生只有两个,一个是我,另一个当然是迟慕。我看着录取结果的榜单上,我和他紧紧挨着的名字,百感交集,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学校要我和迟慕再去给新的高三生传授学习经验,我知道这次的主角是我,毕竟我是上演了从第十二名逆袭到第二名反转剧情的人,像迟慕这样一向笑傲江湖的同学,反倒是没了故事。
主席台上,我坐在他的身边,我们很默契地都没有说话,只是他时不时地会看看我,然后被我发现后抓抓头顶,合不上嘴的笑。
我绷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像他一样,坐在那傻笑了起来。
经验传授依旧是从他先开始,我看着他突然严肃起来的表情,又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开口,却还是隐藏不了嘴角的微末笑意。
哎呀呀,真是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