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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你走了?》
火化车间的灰尘飘扬,机器声音轰鸣,即使隔着铁门,仍能感受到灼热的温度,仿佛火蛇在我蒙得严严实实的面部疯狂撕咬。
胖子用刷子将一台机器前的骨灰收集到骨灰盒里。
今天,要火化五个人,有两个是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
“老何,别忙着推进去,外面有人想再看看逝者。”
小周从大厅急匆匆跑过来,对我呼唤道。
“妈的,仪式都主持完了,躺在棺材的时候不想着多看几眼,烧的时候又要看……”胖子丢下刷子朝大厅走去,我推着逝者跟在他身后。
“老何,别推,要推这么远,就说已经烧了,我出去看看什么情况。”
我没理他,把人推了出去。
逝者25岁,考研二战失败,在傍晚,从18楼跳下。
大厅,逝者的父母仍然坐在长椅上大哭,和小周交谈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我今天才知道,让我看看他最后一面吧,求求你们了,让我再看一眼就行。”女人抓住小周的手臂,满脸泪水,头发乱糟糟地披着,身子向前弯着,像是要倒下。
“时间都过了,还看什么看?人是摔死的,一堆肉有什么可看的?”还没走到大厅,胖子就大声地朝女人吼去,两只手嫌弃地朝女人挥开。
我推着车,低着头,停在胖子后面。
女人看见我们两个出现,忙向我们这边跑来,“别看了,看了绝对要后悔,我见了这么多死人,这一个看着还是瘆人。”胖子不依不饶。
胖子张开手把女人挡住,“求求你,我就看一眼……”
胖子把女人推开,女人朝后跌跌撞撞,一屁股坐下,哭了。
“胖子,让她看吧。”
我比胖子先来这儿工作几年,作为前辈,胖子听了我的话,向旁边闪开,女人站起,朝我这边奔来。
“后悔了别怪我没劝你。”我对着女人说道,她已经听不进去什么了,连说了几句“快打开。”
我把裹尸袋打开,女人探头朝里面望去,不到一秒,女人就被吓得朝后倒去,连连退了好几步,跪在地上,没忍住吐了一地。
“我就说嘛,要后悔,还不信,吐了一地,最后还不是我们打扫……”胖子在一边不满地说着。
男人从18楼一跃而下,丢下了相恋5年的女友,他的身体摔得四分五裂,包括脸部也遭到重创,眼珠掉了一个,右脸摔裂,即使化妆师花了几个小时也没能把脸补好。
女人吐了、哭了,坐在地上,包里掉下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两个人的笑脸。
如果人真的有灵魂,请你好好注视着爱你的人,他们真的很想你。
我把人推回车间,推进机器,按下按钮,机器工作,熟悉的轰鸣声、灼热感。这一行做了十几年,每一次把年轻人推进去的时候,总是感到一阵心痛,生命的花朵才刚刚绽开,就枯萎、凋零,要被蛆虫爬满。
再烧一个人,今天就可以下班了,两个年轻人我是留在最后处理的,烧了一个,裹尸袋里还躺着另一个。
胖子把尸体抬起,我拉开拉链,抓住尸体,用力一拉,尸体被我一下子扯了出来,我轻轻地将她搁在床上,调整好姿势,让她平躺在车上。
“竟然还有弹性?!”
胖子一只手搭在了女孩胸脯上,另一只手抬起,朝女孩另一边胸部伸去。
我打开胖子的手,“你别他妈给我犯浑,人都死了,恶心不恶心……”
胖子三十多岁,光棍一个,虽然殡仪馆的工资不低,但胖子每个月的钱都基本拿来做了赌资和嫖资,工作七八年,一分钱也没存下来。
胖子的手被我打走,撇撇嘴,抱着上一个人的骨灰盒朝大厅走去。
逝者是一个十九岁的漂亮女孩,在公交车突发心脏病,没救回来。
“一路走好。”我小声地说了一句。
伴着机器的轰鸣声,一生装进了盒里。
走回大厅,胖子已经走了,殡仪馆里只剩下几个保安,下班了。
换了衣裳,为了省几块钱的公交车费,十几年如一日,我都是走路回家的,点上一根烟,走在道路上,城市灯火阑珊,商场大促销的叫卖声如旧、飞驰而过的汽车如旧、擦身而过的行人如旧,什么都没消失吗?会有人记得消逝在城市一隅的青春吗?
走在楼道的过廊间,还没到家,电视机的声音就传进了耳里,母亲听力不行,看电视会把音量调到最大。
推开门,妻子在厨房炒菜,儿子做完了作业,在陪他奶奶看电视,“回来了啊,先等着,我很快就弄好了……”妻子听见推门声,知道是我回来,边炒菜边说着。
儿子看见我回来,跑到自己的房间里,拿着一张奖状走了出来,“爸爸,我考了第一名!”儿子笑起来,走在我面前挥舞奖状,像打了胜仗一样。
儿子刚上初一,我和他约定过,要是他考了第一名就给他买礼物。
我接过儿子的奖状,把上面的字一个个看完,生怕错过了什么。
“好,好,想要什么,给爸爸说,我给你钱,自己去买。”
妻子端菜从厨房出来,把最后一盘菜放在了桌子上,三菜一汤,食物热气腾腾,那缕缕白烟仿佛可以化解一天的疲惫,人间烟火最慰人心。
我从冰箱取出啤酒,坐在儿子身边,儿子想了很久,对我说,“爸爸,我想买一双球鞋。”
“多少钱?”
“五百。”
我愣了一下,十几年没有给自己买过衣服鞋子,原来一双球鞋现在已经要卖五百块了。
我从钱包里取出五百块,递给了儿子。
“下次考到第一名,还是老规矩。”我温柔地揉着儿子的头,笑着说道。
在殡仪馆工作,每天吸着骨灰、顶着高温,与各种各样的尸体接触,为的,就是我的家人——老婆、儿子和老母亲。
我三十岁的时候相亲认识了如今的妻子阿秋,阿秋不是本地人,家里穷,考上了大学没钱读,来到了本地打工,一来就是10年。
我和她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和她结婚,原因也很简单,不要彩礼。
结婚那天,阿秋搬来了一大箱子书,这些,就是她所有的嫁妆。
娶妻,生子,然后再爱上这个女人。
阿秋一直为没考上大学遗憾,怀孕和坐月子的时候,她总是抱着一本书,准备成人高考。
不出意外,第一次高考,以失败告终。
阿秋每年都要参加成人高考,儿子五岁的时候,阿秋终于考上了一所本科大学的师范专业,毕业后,去了一所特殊学校教书。
领着一个月3000元的工资,每一天,要坐两个小时的车往返于学校和家庭之间,还要面对各种问题儿童,她的工资不比普通打工者多,却要比打工者累的多,但阿秋对此却乐此不疲。
阿秋仿佛是活在梦里一样,有时候我想把她拉出来,只是看见她认认真真批改那些问题孩子的作业时,我明白,人活在这世上总得有个理由吧。
日子平常而过,为了家庭,我再苦再累倒也没什么。
每一天都是重复的生活,面对了上千具尸体,从害怕到麻木,我已经彻彻底底的理解了死亡。生命,只是神戏弄的虫子。
当我把尸体推进火化机,抬头看了看时间,儿子这时候,应该已经放学了吧。
大厅的小周突然闯进来,“老何,有电话找你,很急的样子。”
殡仪馆只有一部电话,就在大厅里,接过电话,里面传来的是妻子的哭声。
“发生啥事了?”
“何林,快回来,咱妈走了……”
“去哪里了?”
妻子的声音一下子哽咽起来了,然后又大声哭起来,妻子接着说:“何林啊!咱妈死了!”
听完这话,我一下子失了魂,我的心脏猛地收紧,没有给同事们打招呼,跑回家去。
叫住一辆车,十几分钟后,我回到了家里。
母亲躺在沙发上,像是安静地睡着了,妻子坐在母亲旁边哭泣,儿子站在沙发旁,眼睛红红的,但没有哭。
我连跑过去,搂起母亲,“妈妈,这是咋了,咋回事,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
“儿子放学一回来就看见咱妈倒在地上喘气,借邻居的手机打了120之后就给我打电话,我一回来,医生们就从家里走了出来,对我直摇头,嘴里念叨着‘来迟了’,急发性高血压导致的脑出血。谁想得到了,谁想得到……”
我放下母亲,儿子两只手攥在一起,眼睛时不时看看母亲,时不时背过头抑制自己的感情,身体也在慢慢地颤抖。
儿子是看着他奶奶断气的,儿子出生后,还没送去幼儿园前,我和阿秋都有工作,他大部分时间是和奶奶待在一起的,即使上学了,早午饭也是奶奶煮好,陪着儿子吃了一顿一顿、一年一年。
我走到儿子面前,他已经长到我胸口的位置了,我用手拍着他的肩膀说:“没事,不要怕,不要怕……”
儿子不说话,只是嘴唇轻轻张开旋即紧咬住牙齿,转身跑进了自己的房间,我追着过去,他重重地关上了门,将门反锁了。
哭了吧。
孩子啊,我安慰不了你,因为爸爸也有会哭的时候,哭着的人怎么安慰哭着的人了?
母亲被送去了我工作的殡仪馆,葬礼上,儿子面无表情,他站在角落里,一个人静静地咬着指甲。
葬礼结束,我脱去孝服,换上了工作服,我推着母亲进了火化车间,“胖子,你走吧,我想送我妈最后一程。”
胖子虽然品行不好,但很重感情,很值得作兄弟,他递过来一根烟,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了句“节哀顺变”,走了出去。
我把母亲推到火化机前,在将要推进去时,我忍不住揭开了母亲脸上的白布。
四十多岁的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其实真正让我痛哭的,从来都不是得知她离开那一瞬的消息,而是此时此刻,有关母亲的零碎记忆涌进脑海里,那是凌迟 。
我永远记得,父亲和村里的人吵架呕气,心一横投了井,好端端的人竟然给赌气死了,在那时的农村,这简直是一个笑话,整个家族都为父亲的死感到丢脸,和亲戚们也渐渐的没有了来往。
母亲把父亲安葬后,牵着我的手来到父亲坟前,蹲在只有几岁的我面前,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对我说出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丢了的脸不能不在乎,要一件一件地挣回来。”
那个时候高考恢复没几年,不管是村里人还是县城的人,都会觉得,家里的孩子要是考上了大学,那就是有出息的人,那就是能给整个家族贴金的大事,那年头,那家要是出了个大学生,是要摆几桌酒请全村子的人来吃饭的。
母亲,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我身上,父亲死后,母亲没有再嫁,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田里的事一件没有落下,农闲时就来到县城打工,我读高中后,母亲甚至都没让我再下过田,一心只想让我多留点时间读书,让我考上大学,挣回父亲丢的脸。
十八岁那年,我参加了高考,上天给我关上门后连带着把窗子也锁上了,本来成绩一直不错的我,却偏偏在高考的时候失误,考完最后一科时,我走在回乡的路上,心如冰窖,嘴里一直重复着“完了,妈,我对不起你。”
没有奇迹,我考砸了,没考上大学,我那时候只记得母亲好像多了很多白头发一样,两只眼睛都空洞洞没了精神,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家看来是出不了大学生了。”
那句话我始终忘不掉,它像刀子一样刺进我的心头,一辈子也拔不出来。
我停止哭泣,站起来看了母亲最后一眼,推进了火化机。
会不会,母亲倒在地上,弥留的时候,仍在遗憾着,儿子没能考上大学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