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南归

图、文 / 辛里

1.

过完年出去,年底回来,南下或北上,一年又一年,父亲在外打工,已有十二年。

早些年,母亲也跟着他一起上工地。有女人在身边,起居饮食自然是妥帖多了。我的女儿出生后,要人进城帮带。父亲说,要是亲家母来带,留亲家公一个人在家,干活早出晚归的,日常茶饭、人情琐事忙不赢。不像他在外面惯了,可以照顾自己。他执意要母亲歇下来,帮我带孩子。

他只身漂泊。

父亲是最吃得苦的人。他常是凌晨四五点起床上工,深夜下工。我大学四年的学费,就这样一块砖、一桶水泥慢慢攒来。

父亲自重、克制。不抽烟,不打牌。这几年倒也会小酒独酌了,偶尔微醺,喝个心情。工友们的消遣,他不爱凑热闹。所以,周围有些喜欢评论的人,常明地说,背后说,“这人就只晓得死做老实事!”他不管人怎么说,依旧像奔跑的战马。

那时候和我们视频通话,他常要走好远去小店铺蹭网络。或许是光线太暗,每看一回,感觉他又苍老了不少。


2.

为了生活,父亲三兄弟长年在外奔波,留老娘一个人,守着三个空巢。也牵挂,也想陪,总想着再干几年就不出去了,那时候就让娘享福。

一年一年,空巢老人等不了。奶奶去世,恰在幺叔生日那天的鸡鸣时分。父亲和幺叔从海南的工地上飞回来奔丧。他们在村口下车时,已近晌午。

孝子回来了,孝子回来了。有乡亲远远地呼喊。

两游子扑倒在地,久久地跪在灵堂前。满院子亲朋客人,纷纷别过头去。我上前去扶父亲,他头上的白发越多了。几滴泪落在我的手背上,不知道是我的,还是他的。

辛里手绘


3.

父亲要将尚好的老屋推倒重建,修一栋新式楼房。许多爱管事的人说,真傻,就老两口子住,修这么大的房子。要修也要靠子孙修嘛,还不如拿这些钱养老。

父亲不听。才五十岁,养老的事,还远得很哩。瓦匠的房子,得是村里的好房子。

那时,我刚出月子,从公婆家回来小住,母亲和我带着孩子挤在那一排四面漏风的矮旧偏房里,父亲睡在车棚顶上,撑几块床单作帐篷。建筑虽是包给了工程队,他也没日没夜,忙里忙外。

日头晒了一夏,风吹了一秋,开始下雪的时候,新房落成了,花完了父母所有的积蓄。这栋背靠着山,前后有院落的宅子,是村里顶好的房子了。跟着父亲上楼,他说,这间是给谁的房,那间房又是给谁的——他早就设想了儿孙满堂。我们站在观景阳台上远望。他说,祖祖辈辈都在这里住,这栋房子是留给子孙们的财产。

可是五年过去了,我们在工作的城市里买了房。每年女儿寒暑假,母亲才能带着她回老家。过完年,这栋倾尽所有修建的大房子,又成了空巢。平时院门深锁,屋前屋后长满杂草。父母是离家燕子,盼着早日归巢。

房子建好了,父亲的收入又用在了软装上,能自己干的,全自己干——他甚至一个人粉刷完整栋楼的墙壁。对父亲来说,每一年,都是从头再来。纵使没有什么负担,他都是闲不住的,他要给自己奔头。

最近几年,县城新规划,我们隔壁村已经开始征收田地、房屋拆迁。总有小道消息传出,我们这里也快了。很多人盼着拆,好领一大笔拆迁款。我却为这个消息感到忧伤,不想拆,房子父母还没好好住几年呀。

辛里摄影


4.

这三年,父亲在海南。菠萝蜜、芒果、哈密瓜,重,每年他都要扛一大包回来。他越来越瘦了,牙齿越来越不好,掉了好几颗。像一架缺乏保养的老机器,到处都开始松动。我不敢去看他的行囊,怕忍不住泪。一年到头,一把牙刷一条毛巾,一把勺子一个不锈钢碗和几身衣服。下工后,裹着一身的灰土,自己简单做点饭菜,有时做一次吃一天……他轻描淡写。

我最担心的,是他的身体。

从机场接他回来,在车上,我问他,明年还出去吗?

趁年轻再出去多干两年。现在回来,又能做什么呢?他说。

我没有接话。曾经我会不停地劝他,可现在我很理解这份无奈。他要用那双手再挣一点硬气,他不想给他唯一的女儿添养老压力。

他也有下定决心不再出去的时候。那次,有个工友出了事故,塔吊作业不小心,高空坠下,死了。当时,父亲就在不远处,亲眼见着。但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一切也就照旧了。从此,他的微信头像换成了老家的照片,昵称改成了人在天涯。

辛里摄影


5.

我和父亲平时电话不多,他不擅表达,容易被忽略。我想去看看他的工作生活环境,说明年要带孩子去海南旅游。

他开心,脱口说,好哇,我们工地上有地方睡。想想不对,马上改口,哦,工地还是不好睡,当地的小旅馆也花不了多少钱。

这么多年,到底辗转了多少工地,多少楼宇从他手里拔起,他实在数不清了。无数家庭在他修的房子里安居乐业,父亲心里踏实。

他跟着工地去到某个城市,这也算旅游了。他热切地给我的女儿讲北京的故宫、颐和园,讲海南的海和树,讲内蒙的草原和马,讲辽宁的土窖酸白菜。他把每一天繁重的体力劳动,都讲出了快乐。从苦处来,一点点甜,便叫他很满足。

泥瓦匠的手艺他是半道自学的,看着看着就会了,练着练着就精了。以前他也做过小生意。泥瓦匠单纯干活,不用盘算计较想太多,身累心轻松,他乐意。

干起活来,他不知疲。他想的只有手里的事,只有手里那一块砖,一片瓦。焦虑纷杂,在他一次次弯腰、直立的重复劳动中消解,他把十二年的岁月和悲喜砌了进去。他一点点地扎根下去,像他养的花木葱茏,也像一首长在土地上的长长的旋律。

父亲老了。

而他又将出发,在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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