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本来有上万道基础知识题要批，我却迟迟没动笔。因为下班时收到了多年以前一个学生的留言，晚上我特意喝了罐啤酒，真是忍不住的高兴。
八年级秋季开学没几天，小郑插班到我班，个子小小瘦瘦的一个小伙子，应该说长得挺帅，要不然不能从早到晚都有别的年级的女生来扒门或托人传话，但小郑不怎么搭理他们，他每天的主要工作是睡觉，从早到晚地睡，如果不被提问到，无论课上课下，他也不怎么说话。接着，小郑就隔三岔五地不来上学，我打电话给他爸，他爸说叫不醒他，或者让我给他奶打电话，没过多久，我手机通讯录里依次存了小郑他爸手机、小郑他爸手机2、小郑他妈、小郑他奶、小郑他大嫂、小郑他家楼下超市等等，但我还是无法及时叫醒他，或者把他弄到学校来。有段时间，他和他爸谈条件，说如果让他去学射击，他就来上学，但得下午去训练，他爸不同意，给我打电话，我说他能在学校呆半天也是好的，我支持。即使这样，他八九年级加一起估计在学校呆了不到三个月。
大概是八年级下学期或者九年级上学期，难得有一天他来上学，晚上他值日到最后，我就开车送他回家，想看看他不来上学的日子都在家里干什么，路上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也几乎都是我问他。他和奶奶住在一栋老楼的二居室里，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黄色胶合板装修，一进门，从门口到厨房靠墙摆的都是鸡蛋托盘、方便面箱子等，屋里几乎没有可以坐下说说话的地方。他自己的床边摆着一台电脑，他说不怎么玩游戏，听歌比较多。小郑奶奶告诉我，小郑几乎从早到晚就在家呆着，她自己得早晨四点多起来帮亲戚卖豆腐去，卖完豆腐回来叫醒他。那天晚上，小郑送我到胡同口，问我对男生女生处朋友怎么看，我说在这个年龄喜欢一个人是正常的，但行为举止得分清楚场合。如果让今天的我回答他当时的问题，我会说，得让你的行为举止匹配上你的身份和场合。他想了想，说你跟我从前的老师都不一样。
那天我有两点收获，一是他这句让我觉得很温暖的话，二是二十来个他奶奶非让我拎走的鸡蛋，说都是双黄的，我是那天起才知道，买双黄鸡蛋不是靠运气的。虽然第二天他又没起来，我是放心的，他是一个完全没有被污染的原石。
到了九年级下学期，各种与中考有关的填表、录入、报名工作三天两头就得要学生的信息、核对、签字、家长签字，小郑自然是不肯亲自来的，事实上，我如果电话能找到他本人，他也说报不报都行，但我不能任由他这样玩世不恭，我知道他只是一个因为暂时没有方向而不肯站起来的年轻人。到了中考网上报名选学校的日子，这次必须由学生本人录入、提交，家长都不能代劳，更不要说老师了，我必须得找到他。星期六，我约上班里唯一一个跟他有联系的臭小子一起去找他，到了他家，发现他家已经重新装修过了，屋里那堆杂物都没有了，新地板，新沙发，窗明几净。小郑奶奶给我看她存放在门口小柜里的自己编织的毛线拖鞋，满满的两抽屉，说都是自己挤公交车去批发市场买的毛线和鞋底，这时我才知道老人家已经68岁了，不过现在她不用起早去卖豆腐了，上午还能约人打打麻将。小郑的屋子收拾得很干净，有意思的是，一进到他屋，就等于钻到了他床底下，他自己网购的超高二层铺，上铺比门框还高，是他自己组装的，电脑桌、电脑椅也都是他自己组装的，他这个本事让我很惊喜。而那天我印象最深的是，当我跟他一起挑选完他有可能被录取的几所高中，轮到他亲自点击确认提交键时，他的手是颤抖的，而且他要求再重新看一遍刚才选过的学校。然后，我们仨就快乐地去吃涮串去了。后来我听说，他俩那天一直在一起，又吃了两顿涮串！
转眼间，到了九月，教师节那天晚上我收到他的短信，他说他是那所高中唯一一个从某某学校来的，他的班主任说见到小郑一个人就知道某某学校是一所什么样的学校，因为新学期开学第一天小郑去得早，他一个人把整间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他说感谢我，我也想说感谢他，是他让我更加明白教师的意义。
后来他当兵了，就是朋友圈里常看到的那种帽檐上全是冰茬的兵，零下39度，凿冰取水，劈柴取暖，白天干活、执勤、站岗、写文件，晚上学习到十二点，半夜还要站岗，就这么日复一日。每隔一年半年的，他就会给我发条短信或微信，内容基本都一样，说想我了，但回不去，等过年的。到了过年，又轮到他执勤。
今晚，他告诉我，他已经考上公务员，即将成为国家某某局的正式工作人员，我下了课给他回复，将来无论你走到什么位置，都要当一名好的服务者，在自己的岗位上力所能及地帮助弱势群体，他说，谨记教诲。
他发给我一张里面几个手握钢枪满脸黑绿油彩的年轻战士在山林里的照片，我愣没看出来哪个是他，他用记号笔圈了一下，我确认了一下眼神，还是没认出来，那眼神中的坚毅是我过去未曾见过的。
遇到那时的我，确实是他运气好，如果再提前几年，我很确定他会跟我那群到处打架打到全市知名的弟子混到一起，混到之后很久某派出所所长还点名问这班班主任是谁。
又及，上文中的臭小子毕业时，我告诉他，今后不允许来看我，真想我也只能发短信，因为他在毕业当天打了三架。
再及，文中小郑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