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回去

还没到下班的点儿,良霄请假提前走了。天气阴恻恻的,一丝风也没有,她觉得特别热。想到晚上可能不想出去吃饭,决定买个面包带着当晚饭。快走到常去的那家面包店门口,她注意到马路对面有个人正盯着她。肯定不是错觉,这人从她除了单位就一直跟着她走了过来,隔着马路遥遥相望。她倒是没有被跟踪的恐惧,毕竟这大白天的,还是在闹市区,料想对方也不能对她做什么。只是好奇这人是谁?跟着她干什么?她用余光扫了他两眼,好像就是个年轻男子,隔着十几米稍微能看出来五官平平,也没什么特别值得留意的特征。

买完面包出来,那人直接站在门口了。他如此明目张胆,良霄也就直接上下打量着他,离得近了,这人看起来更加平平无奇。大概是三十出头的年纪,中等个头,长得不丑也不好看,实在记不起在哪遇到过这么个人。她不和这人主动搭话,他就在原地站着看她。她皱着眉头盯了他几秒,心里实在琢磨不透这人啥路数。


蝉鸣得愈发燥人,路上驶过的汽车“叭叭”摁了两下喇叭,盛夏的气息已经笼罩了整片天地,整个世界都是浓郁的热和吵。她出了一身汗,肠胃里却隐隐渗出隐约寒气,夏天的肠胃病又犯了。内外冷热夹击让她不动声色地打了个摆子。

那人还在盯着她,但目光却不让她很不适。不知怎的,她下意识觉得这人没有恶意。他的目光就像他这人一样,只是盯着她,不着痕迹,会像一阵风那样消散,而不是黏糊的凝视。他越发肆无忌惮地看着她,她猜到他要和自己说话,果然,他走了过来:

“中午就吃个面包?”

“你是谁?”

“这不重要。”

“我不能和一个陌生人跟朋友似的聊天。”

“我们已经聊了几句,不算陌生人了。”

“你在开玩笑么?”

他那毫无记忆点的脸上浮出一抹嘲讽的笑意,“你时刻经历的,你认为重要的,几乎全是玩笑,非玩笑的时刻和事件只占百分之零点几。你居然还纠结开不开玩笑。”

“你是说我的人生几乎都是由玩笑组成的?”

他挑了挑眉,这是轻蔑的肯定。

她心底突然蹿出一阵火,“你知道吗?我压根不认识你,你却在这评判起我来。你真搞笑。”

“我没想评判你。我只是想和你熟悉熟悉。”

“你和我熟悉干什么?”

“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她心下一惊,“你要干什么?”

“你愿意去吗?”

“可我还有考试呀。”

他又是微微一笑,“不会耽误你任何事,”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我都不认识你。”

“我并不是陌生人。我是沿着你的轨迹而来,或者说我嗅到了关于你以及去到某地的讯息,我专门为你而来。”

她皱眉看着他,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疯子。但是心底隐约却有种确定,他说的是对的,他真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她一定会跟他走。

她心跳如擂鼓,却又不解自己为何如此紧张。情绪的紧绷和深层的安定似乎总是不冲突,又没法和谐共处,比如她现在就想让安定吃掉紧绷。她真希望自己能静下来,从内到外地恢复平静,为什么说恢复?她坚信自己在娘胎里是体验到全然安静的,甚至她就是全然安静本身,可是现在,她32岁,过去的三十多年她从来没有片刻的全然安静。

所以我要跟他走。她想,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和安静有渊源。

“我们怎么走?”

“你改变主意了。”

“要打车吗?”

“不用。”

“我突然想起来,我的考试怎么办?”

“不会耽误你任何事。”

她将信将疑。

“现在,想象一下,你可以站在哪里。”

天气更加阴沉,因为太热,空气里充斥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因子,她此刻站在路边,面包店门口,

阵阵热风吹来,脖颈和额头都是汗,她抬手抹了一把额头。这陌生的城市,她是怎么来到这的?而她的感觉又算什么?对她重要吗?对这个城市重要吗?她闭上眼睛,听从他的指示开始想象。

“不不,你不用闭眼,只要想象就行。”他说。

于是她开始想象一个小屋,门口矗着一个招牌,底座是用几块石头压着,上头印着“冲洗照片”“复印”几个大字。她环顾四周,小屋旁是几所民居,典型的北方农村风貌,往西20米处是一条小河,河里常年无水,长满了芦苇。往东是零星几家店铺,大约是修车、卖早餐的铺子,再往东走大约100多米,就来到一条南北向开阔大道,这条大道两边聚集了这个镇子所有繁华风貌,店铺林立,人烟辐凑。

她沉浸在想象中,正一点点还原记忆里的图景。

“你为什么选择这里?”

“我上大学以后就很少回来了。我记得,去大学报到之前,我就是在这家店里冲洗了报到照片,还打印了其他资料。”

她看了看天,“那天就是和现在差不多的时间,夏天的黄昏,下午五六点吧。不是很热,我心里知道,快开学了,夏天快结束了。”

“你家里人呢?”

“他们都在医院照顾贝贝。”她瞅了他一眼,知道他知道,“他那年夏天喝了敌敌畏,抢救过来后又住了好几天的院,所以我去报到只有我姐送我去,我妈什么也没管,其实她对我上学这事就没怎么关心。”

“不对,她关心过,她还去你们学校找你来,你别被自己骗了。”

“她去找我……她扬言要在我学校周边打工,气得我又哭又闹……”

她想了一下,说:“无论如何,我总是安置不好她,因为她安置不了她自己。”

“你为什么选择来这里?”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那个夏天,我在这里第一次感觉到2012年的夏天就要结束。而秋天的时候,我会在大学校园里度过,我哥那时就出院了,但他还是那样,没变。”

“他以后也一直没变。”

“你想进去看看吗?”

“不想。”

他瞥了她一眼,“来都来了。”

“我不喜欢夏天到秋天的过度,天气凉了,不知道哪里有根弦,一点点变得松弛,慢慢就完全耷拉了下去。2012年夏天,我意识到这点,贝贝还躺在医院里,我妈和我姐在轮班伺候他。而我即将开启自己的大学生涯。所有的矛盾和不谐都在一起爆发,我的新开始只有我自己当回事。贝贝怎么不无辜呢?可是又怎么怨他?我妈和我姐,又有什么错?所以我无能为力。”

“你很沉重。”

“是的。可我更讨厌不得其法。”

“怎么说?”

“沉重解决不了沉重。”

“就这?”

“没错。”

他轻轻嗅了嗅鼻子,“我们走吧?”

“好。”

暮色开始降临,她回头看了看小屋,窗户亮起白色灯光。屋里是什么陈设?她当时进去冲了几张照片?怎么和老板交流的?她统统记不得。

她丢掉了它,又在某个不明确的时刻将它捡起。这只是一个动作,纯粹又刻板。

生命中总有些历历可数的时刻,回想起清晰到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它们都过去了,不带任何感情地过去了。她始终不懂该用怎样的一种姿态面对过去,她不喜欢愤怒,也不想伤感,更不要生发感慨,那么,这个课题还是暂行搁置。等到她可以解决的那天,自然就会解决。

他沉默着往前走,她发现他的路线是回爸妈宿舍的那条路,过了桥,来到中学门口,现在正逢暑假,校园大门紧锁,静悄悄的,里面一丝灯光也没有。天越来越黑,她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和贝贝很像,都剃了个平头,长裤,短袖,她想走近看看短袖是不是洗得发了白,是不是还有点起球。可能是因为这条路她以前也和他一起走过许多次,她忍不住有些想哭。

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她懵懵地想。

他放慢脚步,等她追上来,俩人并排走着。

“你是他吗?”

半晌,他说:“其实我也可以是他。”

“算了吧……他都死了,还是什么是……”

“其实死了的人不会再回来。”

“对啊,就这让人难过。”

“你想去看他吗?”

“我想象一下,是不就到了?”

“对。”

暮色渐深渐重,她回头看了下刚刚走过的路,路灯不知什么时候亮了,树影窸窸窣窣,在地上投下摇摇晃晃的细碎影子。

仿佛看到了贝贝,远远地,他骑着车过来,从她身边掠过,又消失在马路那头,他回家了。知道那些给他当妹妹的日子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心里一酸,眼里立刻噙了泪。

“走吧,去看看他。”

 她应了声,看了看贝贝离去的方向。她开始想象,想着自己站在一片桃园里,一座坟突兀,坟前摆着三块长石板。

就这样,她来到了贝贝坟前。

是春天,她有些宽慰。他下葬时五一刚过,再次站在他坟前,周边弥漫的是春日气息。桃枝抽了新芽,花骨朵还很生涩,估计得再过一阵子才开花。她没见过他的被桃花掩映的坟头,可她知道总是有那么道景观。

他俩默然站在贝贝坟前。

没有风,不过天气清和,不远处传来零星狗吠声和鸡鸣,贝贝的坟头长满青草。两年前他下葬的第二天,她和姐姐、老豆给他收拾了一下,那时坟头泥土新翻,还冒着湿气,昨晚用挖掘机挖穴、圆坟。坟头新土掺着石块,十分不平整。他们把石头搬走,把坟头添了土,又围了一圈碎石头。

两年的时间足以令坟头青青,桃枝抽了两茬芽,桃花开了又谢,两三只蜜蜂“嗡嗡”飞过,它们不会来得太早?在桃花骨朵上停了片刻便飞走了。贝贝在这个世界上最后只留下这个坟包,这是他最后的归宿,永远的安息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他从楼上跳下来浑身抽搐、妈妈抚摸着他大哭的惨状,在殡仪馆她不敢见他最后一面,盯着屏幕上火化炉的进程,最后终于到了他的名字,火化后她远远地看着他的骨灰被拾捡出来……一幕幕在她眼前飘过,好像都已经远去,回忆再不堪,终究抵不过这个土馒头。一切都会消散,一切都将归于宁静。她想起自己在面包店门口想要找寻的安静,好像和此刻这份安静又不是一回事。

在龙门石窟,她站在卢舍那大佛前,被大佛可能是悲悯也可能是不带情感地看着,她戚戚哀哀地离开了,站在伊河大桥上,她遥遥望着对岸大佛,又忍不住流泪。难道不是因为想起贝贝了?难道在每个回到心灵最深处的时刻,她可曾忘过他?可终究抵抗不过生命的荒诞与脆弱,只有贝贝的坟头是最坚固的,只有这座坟头会比他们所有人的生命都长久。


她和他一起往下走,她说:“离这不远有个大坑,我们当时把贝贝生前的衣服和用品都给扔了进去——这里的规矩是要扔的。”

“你想不想去看看?”

“不了,还能看见什么?两年多了,估计早就烂了。”

“不过有时我还挺后悔怎么没留下点东西当念想。当时扔得太多太快了,怕伤心。”

他在一块比较平坦的草地上停了脚步,她认得这里,贝贝的骨灰就是在这里停放了一下午,半夜才入的土。

“回去吧。”他说。

“这不正往下走……”她嘟囔着,突然理解他的意思。

“好。”

“不耽误你考试。”

“我还是那样,脑子里想着那个地方,是吧?”

“不是的,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你没经历过,没办法靠想象和记忆去。你站在这里,闭上眼睛就好。”

“你还去吗?”

“我去不了你的未来。”

她苦笑了一下,“那再见吧。”

“我们一定会再见。”

她缓缓闭上眼睛。

“等我的未来变成过去。”

“等所有的意义都稀薄,最终无迹可寻。”

“等这山坡上的风,夜空的星星凝固成路碑,我或许还会回来,或许不回来了,即使回来,你也可能不再需要我。”

“我不需要你,你自然不会回来。”

是她在和别人对话吗?或者她在自我交流?耳畔的声音渐渐降低音量,而后平息于宁静,是一切都没有又包含一切的无。空寂,饱满,她突然又缓慢地被吸入其中,头晕目眩,偏偏那力量随时要将她挤出来,她更加难受,胸口堵住,喘不上来气,于是她使出浑身力气往外扒拉。

她不顾一切地伸脚往外迈,一下子迈到沙滩上。


完全是黑夜了,她看了下手机,八点。海滩上非常热闹,店家用灯带圈起了一个小铺子,里头摆着几张桌椅,零零散散坐着几桌客人。有人架起补光灯,正对着镜头直播。来来往往的人在海滩上散步,人虽然不少,但是不怎么有喧闹之感。除了灯带和补光灯的光,这里没有别的亮儿,整片海滩和人都被裹在一种忽明忽暗的黑暗中,倒有种说不出的安心。地上黑透了,天空仍清晰可见,乌云重重积压在天际,消弭了海岸线,天与海浓墨重彩地连了起来。她环顾四周,人声、海、乌云、灯光在她身边迅速滑过,噼里啪啦、火花带电,缀成一长串飞快旋转的蒙太奇镜头,那晃动着的时间碎片是流体的胶卷,凝滞了时空,徐徐飞走了。她抬头望去,浓黑却明亮的夜空,没有一丝风。海水缓慢上涨,这是个无风无浪的夜晚。脚下有四个大字“我不回去”,一笔一顿、横竖分外笔直,不知道谁写在了沙滩上。

她想起下午买的面包,在车站就吃了。还有刚才在酒店点的外卖,淡而无味,却更适合她目前寒凉的脾胃。


夜空和海面是凝滞的,接二连三能看见航行的船,距岸边极远,他们航行的路线已经可以看出地球弧形的轮廓,航船灯火璀璨,像一艘艘玩具船慢慢挪走,可是终究开远了,消失在地面弧形的另一端。她突然无比清醒,心里默念“我不回去”, 看过夜晚中的海,她不能回到没看过海的那些夜。

她继续往前走,走着,感觉自己成了一滴墨点,在这海滩上犹如在宣纸上那样洇开,渲染得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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