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妹是我们台里的编辑助理,作为平常聚在一起下午茶的一份子,其实她并不算十分的显眼。在最初的两年里,大家伙甚至觉得她有点土:身穿过时的打折衣服,顶着一个像是椰子壳似的发型,泛着油光的脸上总是挂满了青春痘。
这样的造型不能说是差强人意,只能算是土到掉渣了。
可如今的她,留着弯弯的眉,画起了细长的眼线,清爽的脸上再也看不到痘印,而是涂上了淡淡的粉底,看着甚是活泼可爱,谁会把她跟之前剪辑室里乡土气息浓重的客家妹联想到一块去呢。
看着眼前之人的变化,助手小郑不禁一阵感叹。在这几年间,我们俩是亲眼见证着妃妹这一整个蜕变的过程。
两年前,当助手小郑入职的那会儿,妃妹就已经在了,其实这时间也差不了多少,而且两人都是刚毕业出来打工,很快就混熟到一块了。
那时候的妃妹就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姑娘:腼腆内向,对于别人的过分要求也不懂得拒绝,而对于自己想要的却又不敢去争取。经常是被领导要求无偿的加班,却丝毫不敢又任何怨言。我跟小郑看不过眼,有时候会帮着说两句,但始终不能老护着,还是看着她吃了不少亏。
最惨的是有一次她被要求要写一篇宣传稿,反反复复地修改了很多次,可负责编审的华姐就是不满意,一会儿说这用词不太谨慎,一会儿又说这格局不够大气,还时不时的提出来新的意见让妃妹加进去重新写。这一阵折腾下来,直到我下播了她也还没能走。
熟悉我的听众都知道,我的节目下播时间通常都是在深夜一点,这时间台里边人基本上就没剩几个,眼看这小妮子居然还在加班,我跟小郑一商量,决定先夹着她出去吃顿宵夜。俗话说这人是铁饭是钢,去他娘的加班,先吃饱了再说。
刚开始,妃妹的神态还是挺不好意思的,可是架不住这火候十足的干炒牛河,两三下便吃得满嘴是油。
眼看着这姑娘吃着吃着,眼眶也渐渐红了,我嘴上说着让她慢点吃,心里想的是这以后要真有了孩子,如果是个女儿的话,还真的不能穷养啊。也亏得是小郑跟我,要是遇上了别人,这助理小妹还指不定会咋样。
或许是真的憋久了吧,这小妹子眼珠里的泪水居然真的忍不住流下来了,伴着还没吹凉的咸骨粥一口一口的扒,看得我们俩不是滋味。
后来从她口中,我们知道了,那是她来广州之后吃的第一份干炒牛河。
我们的播稿经常用类似于“随着社会的发展.....”来开头,但社会是真的发展了吗?我也搞不清。眼看神六都飞上天了,可是这重男轻女的气氛却还是严重的很。特别是妃妹他们的乡下,女孩子往往都得不到家里的疼爱,能读上大学就已经是撞了大运了。毕业后,除了日常生活的必要开销,妃妹几乎把所有的积蓄都给家里汇了过去。困窘的环境加上从小自卑的性格,让她在工作时根本不敢拒绝上级甚至同事们的无理要求,生怕一不小心丢了工作,会让村里等待的家人失望。
此刻我心里很是复杂,这种俗套的故事,我已经听到得太多了,以致于我一度以为这只是个故事,压根没想过会有距离自己如此相近的一天。而一旁的小郑也沉默不语,他跟了我一段时间,对于这种事清楚。其实对于这样的情况,我们的说再多也是于事无补。同样的,对于很多在节目期间致电过来的听众,我们所能起到的角色仅仅只是聆听而已。每个成年人都需要独自去面对自己的不易,这并不是躲起来听两句心灵鸡汤就能解决的。还好这小妹子心宽,没多往心里去。
“慢点吃,不够可以再点呢。”想到这里我说
“哎老板,这边再来两打生蚝,要多加蒜蓉哈。”小郑回头喊道。
“嘶~我说你小子知道这边点海鲜要多贵吗,还两打,也不怕撑死你!”
“嗯,勇哥您就放心哈,正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我一定好好表现,响应国家的清盘行动,在战斗力方面绝对不会给您丢脸。”
“哎~你去死吧...”我刚踢起一脚,小郑便装模作样似的跳将起来,往收银处的冰箱跑去:“佬大,我再给您拿俩瓶豆奶哈。”
这一幕,看得坐在对面的妃妹是止不住傻笑。
打那次起,妃妹那内向的性格逐渐有了些改变,有时候同事们聚一起说八卦,她也不抗拒听了。再后来,小郑索性把她拉进了我们吃下午茶的小团体里。
平常下午四点一过,台长跟其他领导就会出去开会,或者有事外出,这时候我们几个跟前台的敏敏还有人事部的小刘就会去到摄像室里聊八卦,顺便吃个下午茶。摄像部的主场是一个搭出来的棚室,平常归阿智管,对于我们老是偷空过来摸鱼,他也是早就习惯了。
最近大家聊的八卦总是离不开台里边的模特小水,小水原本姓杨,长得很清纯很漂亮,有点像《初恋这件小事》里边的女主角小水,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头,大家就都称她为小水了。
原本我们台里跟小水签的是三年约,作为一个刚起步的小模特,小水经常以特约嘉宾的身份在电台的节目客串,还时不时地作为颜值代表给电台举办的活动站台,台里的人都知道她。都说她人长得漂亮,心地也好,虽然算是半个本地明星了却没有一点大牌的架子。
也不知道怎么的,最近却传出了小水要跟台里解约的声音。
听到这,许多台里平常暗地里仰慕着这位美女的男士都连呼惨哉,但更多的是疑惑不解:这合约才没签上多久,双方也合作的好好的,干嘛要突然解约呢。
关于这点,参与下午茶的各位展开了各自的讨论,有的说是可能嫁人了,上岸了;有的说是可能被对台出高薪,挖角挖过去了;也有人说是不是去整容,然后整失败了所以想躲起来不敢见人了;这众说纷纭,一时也没个准儿来。
在这群讨论的人里,妃妹至此至终一声不发,脸色古怪。一直撑到了众人散去,只剩下我跟助手小郑,她才对我们娓娓道来。
原来是前天,编辑部的领导华姐找到了妃妹,让她出篇对外的通稿,内容是小水生了病,再也无法出任台里的工作,对外说是达成了共识,和台里解除了劳务合作关系。而她又得知,小水患的是癌症啊!
听到这儿,我跟小郑都吃惊不已。就如同刚得到消息的妃妹一样,昨天她到小水家里跟她对稿时,因为工作的需要跟小水谈了一会儿。平日她经常出入台里,对这个不会打扮的乡下妹子也略有印象。就如刚才所说的一般,小水显得毫无架子,面对自己的病也是轻描淡写的。在对稿结束以后,她从房间里拿出来一套几乎是崭新的化妆品说要送给妃妹。
“人这一生啊,谁又说得准呢,这套东西本来是刚打算用的,现在也用不上了。你啊也别推迟,其实咱们俩挺像的,我当初刚出来时,也觉得自己不需要化妆。与其说是不需要,不如说是不配。就像家里人从小跟我们说的一样,我们生来是女娃,命贱,不配吃好的东西,不配用好的物件。就连将来死去,也不能埋在宗祠跟祖坟里。”说着,她看了看站她对面的妃妹,仿佛陷入了回忆一样。
“刚出来城市工作那会儿,我也像你一样,性格总是有些内向,自卑。总觉得这世界上的好事跟自己没有关系,直到我遇到了他。”
关于那个“他”小水没有往进一步说,只是说自己后来开始改变了,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开始不去想以前父母说的那些贬低自己的话,而去接受自己,开始把自己当一回事,想着把自己的生活踏踏实实的过好。所以直到现在,即便是自己生病了,小水的心里也是很坦然——虽然未来的事她并不清楚,但起码她来过、活过,她没有辜负过曾经的自己,这也就足够了。
这一段独白般的对话,给妃妹带来了不小的冲击。在以前,她总以为自己不化妆是因为穷,因为她觉得这样的事不值得自己花时间花钱。但现在她明白了,这里头最根本的原因,其实是她跟她父母,跟许多她遇到过的其他人一样,都不曾看重过自己啊。
而随着对外通稿的公开,大家也都知道了解约事情的经过,台里头领导们虽然也提出了很多符合人道的补偿方案,台里也有同事发起过几次募捐,但小水在象征性地接纳了一小部分善款之后,便谢绝了大家伙的好意。一来是小水这姑娘自己有些积蓄,也不想欠太多的人情;二来是她深深的知道,能挽救她的,毕竟也只有自己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就没怎么听到过小水的消息了。而妃妹也像最开始所说的那样,越来越会打扮。
她说,这化妆啊,就像是一个蜕变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你要学会尊重自己,了解自己,知道自己不出色的地方,用粉底遮盖起来,然后把自己最好的部分展示出来给人看到。取悦别人,更是为了取悦自己。毕竟如果连你也不爱惜自己,还指望谁能来爱你呢。
而在这期间,她也慢慢的学会了去端正自己的生活态度,对于上级领导交代的工作,她会尽心尽力地去完成;而对于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外人强加给自己的不合理要求,她也会去开始去拒绝。就像电视剧里说的那样——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呢?你那么的努力,难道不应该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吗?
闲话至此,下午茶时间已是所剩无几。我正要告别阿智,离开摄像棚,门口却进来了一个飒爽活泼的身影。发型还是那个椰子一样的头,但现在看起来倒是有点像那种假小子类型的电视剧偶像了。
“勇哥,这里是给你节目里边追加的赞助商的广告词,华姐让你从今晚的节目开始就要加上去。”
“哦哦,好、好的。”
“那我走啦,你记得看哈。”
“嗯,慢走啊。”
妃妹走后,身后的阿智跟助手小郑不怀好意地蹭了上来,表情暧昧。自从上周五的八卦茶会上,妃妹公开的说她喜欢我,并且表示想要跟我相处看看,广播台里对于我们俩个的关注就开始变得热烈的起来。
而如今,在一叠广告通稿的白色稿纸上,赫然夹带了一张手写的蓝色便签纸:勇哥,晚上请我吃宵夜吧,我想吃上次那景记茶楼的干炒牛河。
我略显诧异:虽说这姑娘一改之前腼腆,个性变得开朗活泼起来,对于自己想要的事物也变得敢于去争取了。
但......这也太敢于争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