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随风,无处为家

他刚出生时,护士抱着他对病房里一群紧张的人宣布:“是个男孩,四斤八两。”爷爷奶奶如释重负地点头舒气。医院的背景是纯白色的,父母的脸是红色的。

他三岁了,已经在幼儿园里待了一年的他不会再像同龄人一样,需要父母连哄带骗连打带拖的送过去。他顺从地坐上妈妈的自行车后座,自行车咿咿呀呀响,他坐在后面咿咿呀呀唱,双腿一荡又一荡。风景在后退,时光在前进。

他五岁了,开始从幼儿园转入学前班。从幼儿园毕业的他依依不舍,想念那里的美女老师和糖果,而学前班却只有方格本和老太婆。妈妈说:“一年级就是一名正式的学生了,要做妈妈的乖宝宝,老师的好学生和同学的好伙伴。”他迷迷糊糊的点头说好,妈妈亲了他一口。

他七岁那年,班里的同学不再纯粹,教室里不再只有读书声与课本。开始有男孩带来自己的漫画,大家互相传阅,有男孩吹嘘自己的哥哥上六年级,像说书人一般唾沫星子四溅地谈论着高年级生的潇洒与霸气。他内心发生了一些变化,学习的位置第一次被动摇,漫画与家庭背景大肆入侵,他脑子里萌发了一些念头。

他八岁那年,第一次偷拿家里的钱去买漫画被抓,父母严厉地斥责,与温和地讲道理都不能使他抵挡漫画的诱惑。于是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同学们都羡慕他的漫画书又多又好看。直到有一次,他拿了一百元,他从未拿过这么多钱,父母痛揍了他一顿,打完之后,爸爸抽着烟叹息,妈妈流着泪给他做饭。他不再偷钱,回归学习的生活,他很快又在班里名列前茅,日子于是又平常的过。

他十岁了,终于升到梦寐以求的六年级,因为身材矮小,他依然不能如自己想象一般地向低年级同学耀武扬威,尽管班里有很多不学习的同学已经开始抱团欺负人,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冲动。

在下半学期,毕业季,班里散发着粉色的小纸条。羞涩的小男孩递给更为羞涩的小女孩,转身就跑。他蠢蠢欲动,发挥文采给自己蛮有感觉的一位女生递了一封,她没能回,因为班里的“恶霸”抢走了,他们嘲笑他,把纸条打开在班里念,他跑出去,一天没来上课。他不明白人为什么可以如此恶毒。他把被子蒙住头,直到喘不过气来。他觉得这样很有安全感。

他升了初中,小学的一切都随之各奔东西。那个夏天,蝉鸣声声,微风拂过。夏天的凉爽带走了所有的不快,他开始对新的生活有所期待。

可惜他初中生活第一天就被班主任点到门外,原因是他与某个小团体谈笑风生时正好被推门而进的班主任看到与听到,从此班主任记住了他。后来他发现,那个小团体是班里的小霸王。可惜他没有抓住机会当狗腿,其实他是有机会的,可后来他们看到他认真学习。

初三时,他离家出走了一次。为期两周,在家乡附近的这几个地方来回转,没钱的时候就去理发店做学徒,管饭,然后找机会跑。他在学校成功抱到了一位大佬的大腿,享受了一年的叱诧风云,同样的:他的学习成绩和他在学校混混里的地位就像天平上的两边,可惜已经不再平衡了。父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惜花大价钱送他去私人补习,他天天逃课喝酒上网。那年他十四岁,却将四十岁的父母气的白了一半头发。他想做个古惑仔,可惜没那个胆量。

毕业后他没有考上高中,父母花钱送他去外地上中专,他在那里格格不入。没有人理睬他,舍友活动从来不叫他。他天天晚上一个人翻墙出来上网,白天睡觉。后来自己选择了退学,背着行囊回了家,他不想把那里的孤独与欺侮告诉父母,只是推说学校环境不好,学不到东西。此时父母流着泪劝他上学,他想到了技校糜烂的生活,想到了每逢放学门口总有好车接着学校里那些穿着暴露的女学生走的情景。他忽然看到父母的白头发一阵心悸,他说好。

他回到家乡的初中上九年级,他不愿再搭理混混,可还是不能专心学习,他也不想搭理其他同学,经历了一些事,他好像成熟些了,他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中考后他考进了当地的高中,他看着手里的大红色通知书,看到哼着小曲买菜回来的妈妈,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很不是人。

他上了高一,在学校里见到了很多以前的同学,以前的混混朋友都不愿搭理他,他后来遇到都是低着头过去,不再像刚开学那样,热情的举起手。

他养了只狗,后来父母吵架的时候,他把那只狗放走了。

他考进了文科实验班,可惜里面也不怎么太平,有个混混在里面经常欺侮他,他不反抗,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怕麻烦,也许怕挨打。他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但他坚持了下去。

高二更难受了,他依然在实验班,那个混混变本加厉地欺负他,他没忍住,突然拿起板凳往那个混混头上摔,把混混打成了脑震荡,家里拿了十几万,父母没有骂他,只是沉默。

班上没人再愿意跟他做朋友,而以前的朋友都已经毕业,整日在朋友圈里晒大学,晒工作,他在夜里一个人翻着朋友圈,回忆着以往的某某,告诉自己两年后的生活也是如此,就着瓶酒,昏昏睡去。

高三好了一些,他习惯了,麻木了。习惯了一个人做事,也默默地忍受孤独,他努力学习,可也总离一本线差了几分,不知为什么,自从回来上学,幸运女神好像就不再光顾他。

高考前一天,他打开久违的手机,翻来自己以往的qq空间,看到中考时发表的说说,他点了个赞,嘴角扬起莫名的弧度,就要结束了,他想。

他考上了一个普通的二本院校,没有祝贺,也没有责备。父母默默地帮他收拾行李,出发前的一个晚上,他彻夜未眠。

他买了离开家的车票,上一次这样离开是去中专,想到这里,他并没有得到安慰,只是觉得人生的戏剧性。他扭头看着父母,父母神情复杂,他挥了挥手,妈妈终于哭了出来,爸爸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

他到了大学,才发现很多事情想象的和现实的不一样,大学里的俊男靓女很多,多到他看花了眼。他自卑自己来自于一个被地域黑的省会里的小县城,同学们听到他的来处都尴尬地笑。怪不得英雄不问出处,他自嘲。

他继续学习,偶尔看到舍友搂着新泡的妹子经过,心里也毫无波动,只是有时夜里一股酸辣的滋味会忽然涌现出来,也会湿了眼眶。

大三那年,他准备考研,他不想面对社会,即使学校里的生活也不如意,他的专业不吃香,他也不会混职场。

大四那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她经常一个人在椅子上看书,文静恬雅。如天鹅一般的脖子白皙又好看。她真美,他想。

他偷偷看了好多天,终于鼓起勇气搭讪,很幸运,女孩没有拒绝,还同意与他共进晚餐。因为她,他决定放弃考研,与她一起走入社会,那年他24岁,已经可以结婚。

他25岁的时候,女孩和他分手了。因为什么,他不知道,也许是脾气秉性追求不合,也许是他没有房子和车。反正分手了,他懒得想,宁愿醉。

他30岁的时候,在一家小报社做编辑,工作很辛苦,他戴上了厚厚的眼镜,娶了个普通的女人。天天骂他窝囊废,没本事,当初拿着彩礼去她家的时候她还不这样。他很疲倦,却身不由己。

他35岁了,不再过生日。没有人记得他的生日,连他自己也忘了。老婆已经跑了,带着两人所有的存款,他不能伤心,他还要安慰父母,收拾这个破烂摊子。要是能拿起胶带把家粘好就好了,他想。

他去旅游,被人痛宰了一顿,花了几千元买了一堆无用品,扔给了收破烂的,换了八十元。散心回来,他的心情更糟了。

他四十岁了,有了自己一套八十平米的小房子,老家的房子卖了。前几天去看了爸爸,他痛哭流涕地跟爸爸诉说着这几年的过往,也只有对爸爸他才能倾诉,爸爸不说话,只是慈祥地望着他笑。爸爸的遗照在他眼里模糊了,他透过泪眼看爸爸的安息之处,芳草萋萋。

四十五岁,妈妈两年前也走了,他把妈妈安葬在了爸爸旁边,妈妈临走前说她会在天上和爸爸一起保佑他。他想,爸爸妈妈千万别在天上看到我,他们会伤心的。

五十岁,报社裁人,他不幸中奖。于是收拾东西离开这个待了二十年的地方。东西很少,只有一个茶杯和一些资料,临走时没人送他,门卫催他快走,别挡着门口的车。

五十五岁,他蹬了两年的三轮,只能保证温饱,三轮车现如今也报废了。前几天他在街上遇到高中的同学,没敢相认。听说后来他们搞过同学聚会,但是没人提他,这就没人叫他。

六十岁,他靠社会低保过活,饿不死也吃不饱。就这样苟延残喘下去。他每天的生活就是看着家里的破电视发呆,五十岁以后就没有再交电视费了。有时天气好,他搬着小马扎坐在门口晒太阳,领着孩子的父母都嫌弃地拽着孩子避开,可能是因为他不经常洗澡,衣服也很久没换过了。孩子们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他,可能他们没有见过快要腐烂的人。他坐在吱呀作响的小马扎上,抬起白多黑少的老眼看太阳。

六十五岁,他没钱看病,各种老年病像闻到新鲜血液的蚊子一样找上他,他觉得自己可以死了。

他颤颤巍巍地打开衣柜,张开空荡荡的嘴想吹去迎面扑来的灰尘。衣柜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布满蜘蛛网的盒子,小蜘蛛因为重见天日惊慌失措,四处逃窜以希望躲开灭顶之灾。他没有理睬,拿出盒子打开,里面是一身西装,他认认真真拍打去衣服上的灰尘,咳嗽得要把肺都咳出来。他穿上西装,挺拔得好似少年,他出门了,邻居对他指指点点。

“他这是干嘛呢?”

“哟,从没见过他穿的这么精神,打扮得这么好看,得是去相亲吧。”

“哈哈哈,别逗了,谁能看得上他,再说了,都老成那样了,穷的连自己都养不活,哪有老太太能跟他。”

“嘻嘻,也是。”

他没有理会那些嘲讽,他颤颤巍巍地走进花店。

“我要一支菊花。”

他拿起包好的花,认真地说了句。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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