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泪水

作者:小孤魂

小镇上的枫叶都红了,橱窗里存放着我的影子。风吹过的时候,镜子里的世界也落下枫叶。那些可怜的叶子,总带来一种凄美的感受。它们从我的帽檐飘落下来,像是被丢弃的饰品。我从镜子里看见叶子灰色的纹路,藏着红的血液,融化在大地深沉的阴影里,便不复见了。

我偶然走进了一家画廊。门口堆积着深红的枫叶,灰黄的藤蔓蝴蝶般点缀在门柱上。中午微弱的阳光打落在已经看不清楚文字的牌匾上,留下丝丝缕缕透彻的针线。我走进画廊,小心翼翼避开满地的叶片,顺着阳光在叶片的缝隙间留下的光路,悄悄前行。

风儿又起了,枫叶被吹到空中,摇摇晃晃地打着旋。阳光开始铺满画廊的门口,微微地暖意留在了我的脚踝。

画廊里光线良好,一幅幅画作排列着放置,有几十米那么长。我缓缓踱步,一幅一幅画看过去。没有一幅画我能够叫出名字。我猜这些画儿都是些不出名画家的作品。这些画儿被展览在这里,有种不知为何的魔力,仿佛神的仪式般神圣。

我顺着心里的召唤,来到三幅画儿面前。这些画儿被特殊地放置在一面墙上,但和其他画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我的眼泪却突然流淌了下来。我站在画儿面前,手指轻轻颤抖着向前伸去,仿佛我挚爱的人就在我的眼前。

我得抚摸他,我这么想着。眼泪已经顺着面颊滴落在地板上,“叮咚’的轻微声响和我的心跳吻合在一起。我撩开耳畔的长发,呆呆地看着那些画儿。透过眼泪,那些画模糊起来,我却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我成为秋天的一棵树,树叶红得像是渐落的夕阳。一个看不见的影子靠着我的树干,在我的枝干刻下一些文字。我弯不下腰,看不清楚,冰凉的凄楚回荡在我的胸口。好像过了很久,秋风渐渐变大,周围的杂草也慢慢转黄。我的叶子也渐渐凋落,那个看不见的影子也不知去了哪里。一场秋火烧光了野草,焦黑的草屑在我周围画下一个圆圈。我的最后一片树叶飘落,我的生命仿佛也要走到尽头。但是一双看不见的手捧住了那片红色的叶,就那样定格在那里,好像时间静止。

月色渐渐升起,漆黑入墨的毒液,在悄悄毒杀着这个世界。于是,又是风儿吹起,所有的东西都化为碎屑去了不知所往的黑暗。只留下那轮月亮,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仿佛要吞噬了我的眼眶。月的纹路在我的脑海里扩散开来,一种冰冷的颜料也被注入我的内心。

我感到孤独,还有思念。

当我明白了思念,月亮就慢慢黯淡。黑暗转瞬即逝,我仿佛一道被定格的风景,又望着那长到令人窒息的无人街道。两边都是虚无的黑暗,所有的景物被打上了青灰色的色彩,哀伤得像是留下了泪水。路灯很旧,灯框已经碎了,断断续续地洒下一点橘黄的光。

我又觉得孤独,好像有什么锥子凿进了我瘦弱的身体,一种呜呜咽咽的水流淹没了我的眼睛。泪水里,我看到了一个孤独的影子。

他好像在笑,但为什么,他的面颊上,有着泪痕?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已不知在画前呆了多久。浑然不觉间,满脸竟都是泪痕。

我转身准备离开时,才发现背后站着一个比我略微高一些的男人。他的头发花白,脸上却没有一丝皱纹。他的脸庞看上去像是一块温婉文雅的玉,白皙中还带着一点潇洒。他对我露出了笑容,雪白的牙齿露了出来,很是让人亲切。我对这个陌生的男人,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亲近。

他掏出一方白帕,让我拭泪。我自然而然地就接了下来,轻轻擦去了脸颊上的泪痕。眼睛还觉得有些酸涩难受,但闻到那手帕上舒缓的香气,慢慢地都放松了下来。我闭上眼睛,让手帕抚摸着我的脸颊。那安适舒缓的香味,仿佛让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深吸了一口气,才又睁开了眼睛。

这个男人,有着让人心安的魔力。将我从画中的世界又带回了现实,却又丝毫不觉梦与现实的疏离感。这真是神奇的感觉,我想。

“这边坐吧。”他微笑着说。

“嗯。”我附和着,跟随他的手势坐在了画厅里的沙发上。

我将那方白色的手帕仔细地折叠好,有些不舍地递给他。他停住了我的手势,微微一笑,道:“你留着吧。”

“谢谢,老爷爷。”我捏着手帕,对老人笑道。

“哈,老爷爷?我老了吗?”老人有些落寞地笑,声音随着字句越来越小,越来越长。

“不,您不老,您呀,比小伙子还帅呢!”

“老了,小姑娘,岁月蹉跎,我确实老了。”老人又露出了儒雅的微笑。

“小姑娘,要听听我老人家的故事吗?”

老人坐在沙发上,腰挺得直直的,看着听得出神的我,为我讲述了他的故事。

记忆的最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问我。

你知道树上有几片红叶吗?

我沉默不语,呆了很久。

“十三片。”我说。无人应答。

我的思绪在那段沉默里飘来飘去,那十三片叶子的岁月在我的眼前仿佛是昨天的事情。那些叶儿从葱翠的绿色缓缓变成酒红的色彩,叶根老得发黄,风吹过来的时候,就开始发抖。他们不是破茧的蝶,飞舞的那一刻,迎来的是死亡。

问我这话的人,去了哪?我已经不记得了,记忆中的脸颊和身影都模糊得像是打翻了色盒的照片。或许根本不存在这个人吧,只不过是我自问自答的幻想罢了。我也时常怀疑,我的记忆,是不是只是幻想而已。

我的幼年,只有飞舞的大雪。我活在一个不知名的城池里,银白色的雪花是一年四季常在的烟火。那里似乎没有人,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好像我不是人,好像我不需要食人间烟火。我只要看着冰冷的雪花凋落、堆积,看着白色不断、不断地掩埋着黑暗。

这是一个婴儿该有的幻想吗?那魔幻的风景,也驻扎在我记忆的最深处,无论我的年华如何地老去,那段记忆里的雪花还是时常飘扬在我的眼前。

五岁的时候,我所在的地方没有风雪。那里有会枯黄的草和会落叶的树。我年复一年地看着草地枯黄、树叶飘落,好像有些落寞,却觉得自己应该会在这里待很久。

五岁的我,已经能够思考很多。我拿着画笔,在画板上描摹下我眼睛里的那些草和那些树。那时候的我,似乎完全是静态的,完全注意不到周围吵闹的人。

当我开始注意到周围的人时,我才意识到他们与我不同。或者说,是我与他们不同。

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除了镜子里的自己的其他人时,世界仿佛都躁动了,一些丝线般的东西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里匆匆忙忙地涌现出来。

那些暗蓝色的丝线就连接在人的脖颈后侧,又长长地连向天际。一群人站在一起时,那些丝线密密麻麻地织成一张网,网格会呈现出鲜红的色彩。

我对着镜子,看着自己与以前无异。而身边的人,都和那暗蓝色的丝线连接在一起。他们的一言一行,在我的眼睛里,都开始变得冷漠,就像是上帝的提线木偶。

我看到老人的丝线由暗蓝色转变成红色,当那红色和落叶一样鲜红的时候,老人便会闭上眼睛,这大概就是世俗称的死。而我能看见更多的东西。我看见那红色的丝线把一团乌黑的东西拉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也许是在角落里焚烧殆尽了吧,就像那些燃烧的蛋白质一样,化为火光和黑色的粉末。

树叶渐渐变红了,八月的风一吹,漫天都是飞舞的红叶。而我发现我周围的人们,他们身后的丝线都开始变成了红色,他们的生命也和落叶一样即将凋零。九月对我撒了一个谎,那些红彤彤的丝线开始燃烧,我周围的人们就这样一点点地燃烧为虚影,最后连灰也没有为我剩下。

我又孤单一人了,而离我远一些的人,却没有觉得奇怪。那些消失的人们,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就像我做的幻想似的。他们被一点点燃烧,连带着记忆里的那些痕迹都要燃烧殆尽。我的脑海里也只有那么一丝丝的印象,甚至记不清他们的名字。我的恐惧和迷惘也被那不知名的火焰悄悄地燃烧掉、抹除,剩下的只有空白。

我开始远离人群,至少不和一般人接触太久,这样就能够保证其他人不会因为我而消失。我一度以为我的人生大概就是一个远离人群的故事。

我靠着老树,拿着画板,画蓝天、画白云、画草、画树,也画那些年复一年落下的树叶。一画,就是十几年。

原本我应该就这么一直画下去的,直到霜寒的出现,我的人生开始出现了变化。

十七岁的某个午后,夕阳如画,我呆呆地看。

靠着树,风儿吹过,微黄的草地散发出淡淡的馨香。我的发梢也和小草一样,向着风的方向飘去。

我平静,又忧郁,天上的云朵在我的呼吸间飘向夕阳,渲染出好看的彩色。我闭上眼睛,阳光洒在眼睑上,暖暖的。

霜寒就突然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她问我:“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睁开眼睛,吃惊地看着这个可爱的女孩,她的背后是美丽的夕阳,干干净净,没有和其他人一样的丝线。

我想她是特殊的,我或许可以和她聊几句。

我说:“我叫周泊。”

她说:“我叫霜寒。”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诗?”她问。

“什么?”

“霜寒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我们,很有缘。”她说,话语里像是有着甜甜的棉花糖。

她转过身去,看着她的背影慢慢融入夕阳里,我的眼泪一下子留了下来。

“喂,你知道树上有几片红叶吗?”她问。

“十三片。”

“不对哦,是十二片。”

她笑。转身面对着我,手里捧着一片秋叶。

秋天的午后,她的话语,像手上那片秋叶的脉络,枝蔓着渗入了我的心。那片酒红色的叶子,像是一颗温柔的、酒红色的心。

我看着她,脑海里仿佛有什么破碎了。你会有这样的感觉吗?对于陌生的人,却有着超乎寻常的熟悉感。我记忆最深处那道模糊的影子,好像正一点点和霜寒的笑容重合在一起。

她一定是我很重要的人,我想。可是为什么,我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眼泪,仿佛决堤的洪水,汩汩而下。

“傻瓜,哭什么。”她伸手帮我抹眼泪,亲切而温柔。

那一刻,我确信,霜寒是我的爱人。即使我忘了些什么,即使,我想不起你原先的名字,但我的心在说,霜寒,你是我的爱人。

我拥抱她,用手紧紧地箍住她的背,害怕着那看不见的、一点一滴的失去。

“我爱你,但是我记不起来你是谁了。”

“没关系,我也爱你。”

我把自己深深埋在她的肩膀里,像是迷路的小猫终于睡进了自己的安乐窝。

她簌簌的眼泪,滴落在我的肩膀上。温暖而黏稠的感觉,像她身上的香味,让我仿佛要忘了自己是谁,忘记自己无意义的、悲苦的身世。

“喂,你也哭啦。”

“嗯。”她答,声音软糯糯的,吻在了我的心口。

夜色已经降临了,一轮明月悄悄地挂在青灰色的天空上。风开始变得清冷起来,好几片落叶飘飞在我们的身上。月光打落在霜寒的背上,像是牛奶一样柔和。

“我啊,创造了奇迹,所以,才能和你见面呢。”她说,声音微弱。

“嗯,我知道的,虽然,我说不出来,但我心里都知道的。”我说。

我和她缓缓分开,两个人牵着手,靠在树上。

“月亮,真美啊。”

“嗯,真美。”

我看着那清明的月色,满是陶醉。她轻轻地在唱着歌,我靠在她的怀里,安逸得像是得到了全世界的庇佑。

“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我突然说。

“嗯?”她疑惑。

“走吧!”我站起身,牵着她的手开始奔跑。

微微的风,抚摸着她的头发。月光时而穿过她的发丝,时而流淌在她的脸颊上。她对着我傻笑,慢慢地和我一起放肆地大笑起来。

我们越跑越快,周围的风景,在我们的眼睛里化为一道光影。我们跑过河边,光彩在遥远的地方流转。

“喂!好美啊!你看,河的那边,是城市!”我说。

“嗯,就像彩虹一样!”她笑,秀发随风而起。

我们跑到山顶,城市就横亘在我们的眼前。光和影交替着编织出一幅让人流连的光景。

“快看那些光!就像音乐一样!”

“真美啊!”

我望着她有些疲惫的脸,她喘着气,却满面都是笑容。我知道,她和我一样觉得幸福。但我们都不向记忆追寻,我们幸福的理由。

月亮离得我们很近,简直就在我们的眼前。那些细碎的纹路,在她的眼眸里缓缓扩散开来,化为一颗美丽的玉石。

我们靠在一起,就靠在一起,一起看月亮。

“如果,你会忘记我,该怎么办?”她突然问。

“我不会。”我倔强道。

“不,你会的。”她语气平淡,又叹了口气,双腿在空气里摆动,好像满不在乎。

“也许,我曾经忘记过。”

我站起身,走到悬崖边,回头看她。

“但是,我也要创造奇迹。”

“我一定不要忘记徐霜寒!我一定不要忘记徐霜寒!我一定不要忘记徐霜寒!”我对着山谷发了疯似的喊道。

山谷回荡着我的誓言,她微笑。

“我知道啦,我也不会忘记你的,永远不会。”她说。

“嗯,我也是。”我走到她身边,牵住她的手,靠在她的肩膀上。

“我啊,突然觉得,就算要永远地活在雪国里,也不能把你忘记。”我说,脑海里浮现着童年记忆里如同梦幻般的雪国。

靠着她的肩膀,我疲惫的神经都放松了下来,沉沉地仿佛陷入了一个无止境的黑洞。在我进入梦乡的时候,我的耳边还有着她温热的呼吸。她好像说了一句什么,我没能听清楚,只有两个字留在我的耳朵里,“奇迹”。

嗯,确实是个奇迹。我抱着这样甜得发笑的心态,开始了一个梦。

那是一条幽长的街道,我牵着霜寒的手,淹没在熙熙攘攘的学生中。温柔的月光透过她的青丝,我却看不清她的脸,昏黄的路灯,模糊了霜寒的眼眸。

人群渐渐走散,夜色下,只剩下青灰色的长街。我和霜寒沉默不语,静静思索。

不知道原因,我看着霜寒,心情突然变得悲哀起来。我看着还要走到的十字路口,心里默默计数着步伐。大概还有一百步,就会路过那个十字路口。

路灯忽明忽暗,青灰色的长街在我的眼睛里越来越模糊。九十九步,拐角口的路灯闪了一下,老旧的路灯框突然破碎了,落下一片晶莹的玻璃渣。我的心狠狠一跳,原本有些松开的手,在踏出一百步时,狠狠攥紧了她的手。

我感觉到她颤抖了一下,随即像是戏剧落幕了,一切的光线开始消逝。她幽幽的声音还是留在了我的耳朵里,“奇迹”。

我惊醒了过来,身边空无一人。月亮大得让我心慌,无助的感觉从我的眼睛里奔涌出来。我的记忆开始混乱不堪,现实与幻想的距离在记忆里开始靠近,我又要开始忘记些什么了。

我猛然站起来,对着山谷大喊,却又突然忘记了要喊些什么。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就在我的手里,如同沙子一般一点一点地流逝着。而我却,别无他法,只能让我的记忆随风而逝。

我大喊:“我爱你,我不会忘记!”

可是我却不记得你是谁,我在心里说。

对了,奇迹,还有奇迹,我继续对着山谷大喊:“我不会放弃的!我一定不会忘记的!奇迹!奇迹一定会出现的!一定会的!”

但我还是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大脑像是一块正在消磁的硬盘,我绝望了,但是还是不肯放弃一些自己都忘记的东西。那份倔强,或许真的会换来了奇迹吧。

我在地上看见了一块手绢,我轻轻地捧起它。像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在给我抹眼泪,温柔得那么熟悉,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但我的心,却开始安详起来。奇迹或许就会在这种时候降临吧。

一些破碎的记忆留在了我的脑海里,那些红色的叶子、清丽的月色,还有那幽长的街道。我知道我还爱着,一个我已经忘记了的人。

“所以,你画下了这些画吗?”我问。

“是的,我画下了我破碎的记忆。并且在遇见你的那一瞬间,我居然记起了我忘记的一切。”老人说。

我被一种莫名的悲哀和感动淹没,眼泪又开始流了下来。

“你的背后,没有丝线。”他说。

“你也没有。”我说。

“你知道,树上有几片红叶吗?”老人笑。

“十二片。”我也笑。

阳光早已悄然褪去,月色,静悄悄。

小孤魂:镌镌秀笔,浮生如梦。期待你的关注,为你写下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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