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看电视,孙玉厚老汉捧着白馍的镜头,我盯着屏幕,眼泪没忍住。
他坐在炕沿上,手里的白馍冒着热气,黄黑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馍边,像摸着什么活物。先是用鼻子凑上去闻,一下,又一下,喉结在脖子上滚了滚,才试探着咬了一小口。馒头的碎屑粘在他干裂的嘴角,他没擦,就那么含着,眼睛慢慢眯起来,又慢慢睁大,突然有什么亮闪闪的东西从眼角滚下来,砸在馍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他这辈子,大概没敢想过能这样痛快吃一口白馍。我想起父亲说过,他们那代人,过年能分到一捧玉米碴子就谢天谢地,白馍是“供桌上的东西”,只能看,不能碰。孙玉厚嚼着馍,牙齿动得很慢,像是在数嘴里的每一粒面,又像是怕这馍下一秒就会消失。那一口下去,哪是在吃粮食?是把半辈子的饿、一辈子的苦,都借着这口温热咽下去了。他没哭出声,可那肩膀微微的颤,比任何哭声都让人心里发紧——原来“吃饱”这两个字,对有些人来说,要等一辈子,要耗尽全力。
再看孙少安在泥水里扒那五块钱,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喘不过气。
雨下得急,河沟里的水浑得像泥浆,他跪在水里,半截裤腿全湿透了,冷得直打哆嗦,可手没停。指甲在泥里抠、挖,磨得通红,甚至渗出血丝,混着泥水变成暗红。“钱呢?我的钱呢?”他嘴里念叨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与其说是喊,不如说是哀求。那五块钱,是少平揣在怀里要带进城的学费,是家里等着买种子的指望,是他作为顶梁柱,唯一能抓住的“稳当”。泥水灌进他的鞋里,凉得刺骨,可他顾不上,就那么跪着,像一尊在雨里快要散架的泥像。后来终于摸到那张皱巴巴的纸币,他一把攥在手心,死死地,像攥着救命的稻草,然后瘫坐在泥里,咧开嘴,哭得像个孩子。
这些画面,我总忍不住讲给我的10后孩子听。
那天蒸了白馍,他捏着馍边,皱着眉说:“妈,这个没味道,我想吃披萨。”我指着馍,想说孙玉厚老汉的故事,可话到嘴边,看见他眼里的不以为然,又咽了回去。他兜里揣着零花钱,丢五块钱在地上,大概都不会弯腰去捡。他没见过空米缸,没体会过攥着钱彻夜难眠的滋味,那些让我们心口发堵的画面,于他,不过是电视里模糊的片段。
有时看着他挑食的样子,心里会泛起一阵复杂的滋味。既盼着他永远不懂饿的苦,又怕他忘了,他碗里嫌弃的白馍,曾是一代人仰望的甜。孙玉厚老汉咬下白馍时眼里的泪,孙少安在泥水里通红的手,其实都藏着一句话:今天能安稳地挑拣食物,能不把五块钱当命,是多幸运的事啊。
只是这份幸运里,总带着点说不清的怅然。像那口白馍的香,终究没能传到下一代的味觉里;像那五块钱的重,终究成了他们听不懂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