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飞是我的本科室友，也是我寝室中唯一的同班同学。但这不是我们之间亲近的原因。在政法大学，行政班除了具有方便学院管理的唯一用途外，再无任何意味，同学之间往往不会有班级的共同归属感。本科毕业后，彼此不认识的同学还有许多。不像很多学校以行政班为单位授课，我们的课往往不一起上，是完全自由选择的。偶尔应学院的要求召开班会，我至今都记得有的同学参会时露出的那种欠了八百吊的表情，似乎是侵犯了他的自由与人权——在这所学校，不参与班级活动似乎是一种风尚。
苏飞的名字听上去有点好笑，但这也不是令我印象深刻的原因——因为我是先看到他的名字写法，自然不会过多想。然而他每到做自我介绍时，就会引发一番哄笑了。他的名字听上去很像“智慧女神”，我们的英语老师刘建波先生也总俏皮地叫他“Sophie”。他对这种哄笑不是太高兴，总是要正色介绍道：“我的‘飞’是岳飞的‘飞’，我的父母这样给我起名是希望我能向他学习。”但是往往这句话之后又要引起一番新的哄笑声。
话说本科第一学期有一门叫《法理学导论》的专业必修课，“法理学”这种称呼对初入大学的我们来说都很陌生。第一课上，老师介绍说法理学也叫“法哲学”，与哲学密切相关。她又引用了一段《中国大百科全书·法学卷》中对于法学的定义，说这个定义今天来看有些过时了。我听了之后也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心上。谁想过了几天，苏飞的床头竟多了一本《中国大百科全书·法学卷》。他说他听了老师的介绍感到很兴奋，就把这本书买来看了看，结果里面的词条不过是陈词滥调，实在令他失望。我的心里暗自嘲笑：这真是个傻人！老师提了一嘴他就买一本来看，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不去图书馆借呢？
大一年级的党员数量有限，由辅导员统一组建党支部管理。我和苏飞都是入学前发展的党员（第二年中央精神便要求不在高中发展党员，我认为这是非常正确的，高中生的政治信仰还需要在实践中再考察），需要一起开会。几次会后，他听了一些政治宣教的官样文章，这种套话似乎与他的理想相悖，因此他的思想发生了点波动。我看到后很是紧张，担心天真的他说一些话，使当时的形势（包括领导对他的印象）于他不利，便主动约他谈心。我略施雕虫小技，不到一个小时，便重新唤起他的理想斗志。其实，我不过是利用他热情的特质，变着法子讲了一番套话罢了，如果换个老油条，这些说辞必定对其免疫。结果他竟然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后来，他在本专业学习成绩中游，却对哲学的爱好一发不可收拾。对此我是震惊的。因为他家境不够优渥，世人都讥讽学哲学的人是彪子，哲学又不当饭吃。我也疑惑，他为什么这么爱哲学？我总是设想，如果他第一课上的不是“法哲学”，而是民法刑法，聪慧的他可能早早成为了法教义学大师。他对智慧的狂热追求使我一度感到鄙视，觉得他像没见过世面似的——他非要一拍脑门就从旧书摊打包一大摞书回来，其中很多都是劣质印刷品，这些书堆得狭小的宿舍满满当当（比一般大学狭小得多），也占用了我们的生活空间。最重要的是，他买回来也看不了几本，却接着买新的。对此，我总是规劝他，藏书也要藏好的书，买了不读等于浪费。他不以为然，反将我一军，说我是个读书人，应该多买书，少去图书馆借书，享受坐拥书海的氛围。说到此处，他的脸上露出沉醉的表情，仿佛我已不存在，而他已全然徜徉于知识的汪洋之中。听到这里，我更感到不屑了——他的坐拥书海，等同于我们眼中的乱七八糟。
苏飞的这种“专注于自我”的意识，对于集体生活而言某种程度上是个缺点。他决不是个“现实”的人，总是沉溺于自我的意识世界。不了解他的人，完全可能觉得他具有海子的癫狂。有时，他盘腿坐在床上，读起在我们看来艰涩的哲学书，每有会意（在我们看来反倒是不解）之处，便慷慨吟哦，竟然忘记了我们的存在。其实，不能过分责怪他，随着相处渐多，我们发现在这个过程中他把自己也遗忘了。他全神贯注于纯粹的哲理之中，那种忘我看上去是情感的发泄，其实是与远古圣贤的神交。既然已经进入哲理的境界，身边的事物自然不存在了。很遗憾，我们对专业或是工作都很难如此投入，因此才庸俗地觉得他痴狂。可是他只不过是专注于纯粹的生命力，那种真善美的本源。为此，他可以在午休时放声大唱：“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等候鸟飞回来，等我们都长大了，就生一个娃娃……”我们倒是习惯了，把其他寝室的同学吓得连问：“你们屋那个大兄弟今天中午又咋了？”
苏飞的这种追崇理想化的性格，往往被世俗地称作“三分钟热度”。这个词是想说人的行事过于感性激情，不够持久。苏飞的很多爱好都有这个特质，他的热爱就像打火石摩擦，唰地就迸出火星，也唰地熄灭。然而，有一样志向，我终究是小觑了——那便是他对哲学持之不懈的追求。他学习的方法，就是上来看“大书”，啃最经典也最晦涩的著作。他不屑于从“小册子”、教科书中汲取智慧，总是说要想得到真的智慧就必须下一番苦功夫，没有轻松快乐学来的知识。看到他读书的激昂之情，我真担心他变成“民哲”，最终一事无成。他早早地许下心愿，要考上北大哲学系，我不以为意，难道北大是那么好考的吗，自己辅修些课就能掌握到哲学系本科生的水平？然而，大三以后，我渐渐发现，苏飞对哲学是“悟道”了，这不但从他对哲学的见解，更可以从他对生活小事的精辟见识中看出。原来爱智慧的人观察生活确实比普通人更为透彻。这里很难用文字解释清楚，但可以举一小例管窥：相较于在浮躁的生活节拍中挣扎的我，他更喜欢观察偶然看到的一草一木。他能从这些简单的美景中感知生命力和自然的规律，并配上精心拍摄的照片，在朋友圈中阐发包含哲理但不卖弄学识的语句。浮躁的人只会觉得这些语句云山雾罩，热爱生活但知识匮乏的人也不过以为他晒晒美景和好心情罢了。我觉得此时他的确达到了这样的境界：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而他也顺利地闯到了北大的复试关，虽然最终回到了法大，但却真正令我刮目相看了。
当然，不能否认他的不拘小节还是给集体生活（更要归于狭小的环境）造成了些许困扰。寝室有个朋友率性直爽，不免和苏飞有小的摩擦。我也曾开导苏飞，说他们之间没有原则性的过节，只是同住一片屋檐下，性格难免有不和之处。苏飞有一个学期到外地交流，那时他的书已经占满了公共区域的一面书架，以及对过寝室一个不在屋里住宿的同学的个人空间。我建议他看不完可以少带一些，他还是执意大部分打包邮走了。等到返校前，他又把那些书几乎原封不动邮了回来，那时他人还在外校，便求寝室的同学帮他去快递点取回。那位仁兄帮他搬回来后，直接在群里发了几句牢骚。苏飞回来后，我又劝他说，虽然那位同学说得直了些，但是正是他二话不说帮你一箱一箱搬回来的，他发几句牢骚也合乎情理。从那之后，他对那位朋友发生了改观，二人至今没有什么矛盾。
大四那年，我遇到很多人生的苦恼，苏飞总做一个耐心的倾听者替我分忧。老实说，我俩是在两个频道里交流。因为我渴望一些切实的建议，但苏飞听了之后总是比我还苦恼，喟叹起人性的无常来。我看到他那种发自内心的对人性的疑惑，我也不愿意打扰他了。但是，那段时间，我却和他在寝室里讨论了很多深奥的哲学（对他来说谈不上哲学，是生活）问题。这时，他眼睛闪着光，眉宇间散发出一种理想、一种精神，像他平常朗诵诗歌那样充满激情。然而我们的对话可苦了其他室友。有个室友发了条朋友圈感慨道：“我的室友正在讨论‘道’和‘器’，我一点也听不懂怎么办啊！”而熄灯后将近一个小时，就会有室友提醒道：
“你俩唠完没？唠完赶紧睡觉！”
苏飞就是这样一个纯粹的人。尽管有时候看上去与世俗的社会格格不入，但接触久了，你会发现他并不是背离社会的狂人，而是诚挚地热爱生活。他根本就不屑于世俗的花言巧语和几乎一切利益的诱惑。他有很多缺点，比如全身心沉溺于自己的意识，把现实的复杂想得像经义一样质朴。但是，通过这几年在实践中的锻炼他已有了改变，并且哲学帮助他更加深邃独到地看待世界。某种程度上说我是苏飞的人生导师并不为过，因为如果没有我，他的人生轨迹可能不会在本科时代发生如此重大的变化，他也有可能在碌碌中未找到真我而归于平凡。因此，我担心他仰视我，幸好随着他学习哲学的深入，我们得以平等交流，互相帮助。他对我期望很高，近半年每次见面，总是嘱咐我多读书，一心治学，勿要流于社会的喧嚣。我也直言，我或许会使他失望，因为我爱智慧没有那么强烈。但是他并不介意，仍然督促我、鞭策我，助我进步。其实，我的境界同他判若云泥，我不过是个虚伪的人，然而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这世上不屑掩饰奸诈阴险面目的小人又何其多也！当然，他也并非没有俗世的苦恼，我看在眼里很是担忧，但终不能对他有所助益。毕竟我的灵魂追赶不上他，只得望洋兴叹罢了。因此，让我尊称他一句：苏飞大先生！
（2020.1.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