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芳水 【文字家园】
一
秦海汉初入金陵，住“停云”客栈。
帘外雨轻，檐声如织，他拭剑于鞘，剑光映檐灯，似寒星坠水。
莫兰芝自雨中来，青绸伞，素罗衣，鬓边一枝白兰，香不散。
二人隔一道乌木门槛，她抬眼，他低眉，雨丝在两人之间斜斜一线。
那一眼，像把千年的仇，轻轻剪出一道缺口。
二
次日，晨光透棂，大堂静极。
她倚栏杆，读《饮水词》，读到“人生若只如初见”，指尖微颤。
他下楼，脚步缓，怕惊碎她眉间薄霜。
“姑娘也爱纳兰？”他问。
“只爱伤心人写的伤心字。”她答。
他笑，把剑横在案上，“那我也是伤心人。”
她抬眼，秋水剪成两弯月，“愿闻其详。”
于是，他讲塞北风沙，讲马鸣风萧，讲万里长城雪。
她讲江南细雨，讲春舫桃花，讲乌篷船底水纹，两人相逢恨晚。
大堂外，雨歇，檐声犹续；大堂内，两人已将一生铺陈完毕。
三
第三日，天晴。
他邀她泛舟秦淮。
画舫轻，橹声柔。
他折一枝青莲送她，“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她莞尔，簪于鬓侧，莲香与兰香交萦。
船过桃叶渡，他低声念：“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
她接：“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四目相对，风定，水静，舟似嵌入琉璃。
那一刻，仇与恨暂时退至两岸，像两座沉默的山。
四
夜，客栈对酌。
酒是梨花白，盏是青玉案。
灯花瘦，人影长。
他举杯，“我姓秦。”
她怔，杯中酒微漾，“我姓莫。”
两家世仇，金陵无人不知。
秦家军功，莫家文阀；三十年前，因一道密折，秦家军覆没，莫家笔落为刀。
血染黄沙，墨覆丹心。
此后，秦氏遗孤习武，莫氏后人修文，彼此不忘。
酒盏相触，一声脆响，像敲碎一面隔世铜镜。
他看她，她看他，眼底同时浮起潮水。
“原来如此，”她轻叹，“却仍愿与君共此杯。”
他答：“若天意不许，我便逆了这天。”
五
其后半月，他们共游金陵。
鸡鸣寺里，檀香缭绕，他为她抽一签：
“兰舟渡海，风波难测。”
她笑，将签折入香囊，“渡不过，便葬于海。”
乌衣巷口，斜阳草树，她为他唱《子夜四时歌》。
唱到“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她忽止声，泪湿睫。
他拂去，“别哭，我在，我一直在。”
夜里，他教她舞剑，剑光如练，她裙裾似蝶。
她教他写字，笔走龙蛇，他腕底生风。
月色入户，两人并肩立于窗棂，影子叠成一个人。
但窗棂外，更深的是黑夜的刀。
六
消息传得比风快。
秦家旧部来，“少主，时机已至。”
莫家宗老亦至，“兰芝，笔已蘸血。”
那夜，客栈灯火骤灭，杀声四起。
秦海汉护她破窗而出，长街血溅，如雨落桃花。
他背她跃上屋脊，瓦片碎，剑声铮。
她回首，看见自己族人的眼，像一口深井。
“放下我。”她在他耳畔说。
“除非我死。”
“那便一起死。”
她抽出他腰间短匕，抵在自己颈上。
血珠一线，比月光还冷。
他停步，风掀起他鬓发，像一面残旗。
“兰芝，你逼我。”
“海汉，你别逼我。”
两人对峙于屋脊，脚下是金陵万家灯火，头顶是万古苍天。
七
最终，她随族人归，他随旧部去。
临别，秦淮水赤，落日如焚。
他站在船头，她立在岸上。
水阔，风急，一篙不能渡。
他喊：“要等我。”
她喊：“你别来。”
两声喊，被江风吹散，像两片雪落入火。
八
此后三年，烽烟满江南。
秦海汉提剑，率八百死士，破莫家三城。
每下一城，他独登楼，望远处烟雨，酒和泪洒地。
莫兰芝执笔，写檄文，墨里带血，一字一刃割心。
每写一篇，她焚一瓣兰花，香灰如雪。
他们各自成为传说，却从不提彼此姓名。
只在夜深，他摩挲那只香囊，签文已泛黄。
她在月下独舞，剑影里全是他的轮廓。
九
第三年冬，大雪。
两军对峙赤壁，江面冰封。
秦海汉单骑出营，白衣胜雪，长剑横膝。
对岸，莫兰芝亦单骑来，素甲如霜，鬓边仍簪白兰。
雪落无声，万军噤若寒蝉。
他们隔江相望，中间是三尺冰，万丈仇。
他开口，声音哑：“兰舟已至，风波未息。”
她答：“若渡不得，便葬于此。”
他笑，拔剑，剑尖指冰，“以我之血，融此江冰可好？”
她亦拔剑，剑尖指心，“以我之命，偿尔族众魂如何？”
两人同时跃下马，走向江心。
冰裂，水涌，雪飞。
万军惊呼，欲救不得。
冰面碎成千万片，像碎了一面巨大的镜。
他们沉入江心，手仍相握，剑已并鞘。
血在水中绽开，一朵一朵，像极那年秦淮河畔的莲。
十
后来，赤壁水暖，冰消雪化。
渔民常见江心并蒂莲开，一青一白，相倚相扶。
秦家与莫家罢兵，共立碑于江畔，碑无字，只刻一朵兰花，一柄长剑。
年深，碑生青苔，兰与剑皆绿。
每逢月夜，有人闻江上有歌，女声清婉，男声低回：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
歌声随水远，风送两岸，千家灯火，一夜安眠。
十一
又百年，客栈“停云”重修。
掌柜的换了一代又一代，只留大堂那扇乌木门槛，不换。
门槛被鞋底磨得发亮，像一面幽深的镜。
有少年问：“为何不换？”
老掌柜抚槛而笑：“曾有一对痴情儿女，于此处初见。
门槛若换，怕他们归来不识。”
少年不信，夜里偷偷伏槛而听。
四更，果然有细雨声、足音、剑鸣、兰香……
少年惊起，只见月光如水，门槛空明。
十二
故事至此，纸短情长。
若你行至金陵，停云客栈尚在。
雨日，坐大堂，温一壶梨花白，读一卷饮水词。
忽有清香，不知是兰，是莲，还是旧时月色？
抬眼，檐灯微晃，似有人影并立。
别惊，别唤，
那是秦海汉与莫兰芝，
仍在初见的雨声里，
低低诉说——
“人生若只如初见。”
2025.08.20早随笔于温哥华
图片来源：随手拍拍身边的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