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眉庄死了。
我指着电视屏幕对老袁说:“挺喜欢这角色,可惜了。”老袁端起酒杯眯着眼看,说:“长得不错啊。”过了半晌,温实初露个脸。老袁又盯了片刻,总结道:“这男的窝囊废。”
大学城旁小旅馆,雨中只能找到这住宿。老板站在楼梯口,一嘴南方口音阻挡着:“车不能进,车不能进。”我的心情恶劣,雨天摔车走错路全碰上,此刻跟老袁站在旅店门外,头顶屋棚流水哗哗浇到脸上。也没好气,提起车子硬上,泥水脚印一步一个分明。老板娘也跑过来拦:“哎呀你们这个泥巴太多了啦,住店没关系,车子碰到墙上不好清理了啦——”有这话就好办多了,老袁呵呵给笑脸,我也笑眯眯道:“绝对不碰墙上,碰到了我们付双倍钱,行不?”
有件事情我很奇怪,每当碰见以车子会碰到墙壁上为由而拒绝我住店的老板,提出若有污损则付双倍价钱的提议总是很有效。而最奇怪的,是这些旅店的墙壁上基本都会覆盖大面积的鞋印球印口红印拖把印铅笔涂鸦和煤灰——这是我最担心的,因为万一真把轮胎印什么的弄在墙上,老板能不能从里面分辨出来哪个是我的作品还真是个问题。但条约总得信守,答应不把泥巴往墙上抹就坚决不抹。我和老袁进屋,简略清洗身子——泥巴一地;擦了擦车子和驮包——泥巴一地;擦完车子觉得还是太脏,便用淋浴喷头冲了一遍车身——泥巴一地。折腾完毕后审视一下地面,恩,没有一块砖面不是黑的,无趣的幽默感还提醒我看看洁白无瑕的墙壁。
雨还下得大,鼻孔里泛着潮湿霉味儿,阳台对面居民楼人家吆喝晚饭。扫视一遍众生方格,11点钟方向的窗户里两人正在造孩子。两栋楼之间距离近,这两位动静太大,盖住了1点钟方向窗子里大娘的炒菜声。雨落炒菜造人声声声入耳,老袁提议过会儿下楼吃饭,我说好啊,打开电视后上床坐着等他收拾完行李。挪开被子,看见洁白床单上的斑斑血迹,闪过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好O又被狗X了的念头,调台看甄嬛传。感官世界啊,昨天看到哪了?
此前一直以为这是个讲曹丕老婆的穿越戏(看成“甄姬传”),偶然观摩后大为惊叹,对我国电视剧制作水平有了新的认识。祺贵人又开始在皇上面前挑衅嬛爷了,心想这演员选的真好,天生的刁蛮样。老袁收拾好东西,叫我下楼吃饭去,依依不舍看了两眼崔槿汐,起身穿鞋出门。
就近楼下饭馆,进了门欢快:墙上电视也在放甄嬛,和刚才看的还是同一个台。老袁作为山西人承担点菜任务,指指单子上几个名字叫去做了。我对吃这种事则抱着相当无所谓之态度,坚守吃了不吐不拉肚就是好东西的信条。叫了两瓶白酒,心想今晚睡得踏实。上来两碗面,头次晓得还有面片这种东西,吃起来油油辣辣的,冷雨天很暖身子。碰杯讲话,今日相见缘分,同行共甘苦,人生际遇奇幻奇妙,有真心相待火热胸怀,饮酒求醉不忘知己,骑行一路好运相随。几个菜上来,吃着忘了什么味道,只知说好。谈过的话,说着忘了什么内容,迷离眼睛嘿嘿傻笑。沈眉庄死了,哎呀卧槽,指着屏幕跟老袁说:“我挺喜欢这角色......”
雨还在下,倾泻一个夏天的泪吧?
两人颠三倒四回房间,一地泥巴反光。脱衣服要躺下,后背刚触到床就一阵生疼,老袁瞅了瞅,说你小子不听劝,早上大太阳光身子,后面的皮全晒掉了。晕乎乎想着晒掉就晒掉,黑黑更健康。翻过来趴着睡,沈眉庄死了卧槽......
再醒来,窗外依旧水帘洞景观,看表已是早上九点。老袁旁边睡着,便构思些怒杀旅伴亡命全国十年后被逮捕枪决的剧情。想想行程,今日若不出发,便要在屋子里憋一天,明日再离开太原?如此未免太浪费时间,毕竟原计划为一个月到达青海。查阅天气预报,近三日内无晴天。思索良久,还是走罢,雨天虽难行,但总比原地不动强。也不知为何不愿停留,想起等待的念头便烦躁。
默默下床收拾行囊,老袁醒来抬头,迷楞眼睛问:“咋的?要走啊?”我道:“恩,现在雨还不是太大,能多走一些是一些吧。”酒醒之后便真切感到后背疼痛,检查车子,发现昨天冲洗链条后没擦拭干净,部分结扣出了黄色的锈。抹布怒撸之,勉强清理一些。中轴和导轮处都积着泥沙煤渣没冲洗掉,又开始犹豫要不要停一天把车子清完再走。网上认识此城的一个小高中生骑友,想跟我见面认识认识,又害怕我把他给劫了,一会儿一条短信发来乱支招。心烦意乱,听老袁的意见是让我多呆一天,明日他也要出发回吕梁。想想也有道理,那便留下吧。
快到中午,老袁说一会儿去吃饭吧。坐在阳台上,对面窗子里造孩子的两位又开始工作,声音比昨天还大。现实还是幻觉中钟鸣响起,不多不少十一下。哗哗的流水在眼前,猛地起身,对老袁说:“不行,我还是要走了。”
老袁帮着把车子行李搬下楼,接待室里老板一脸疑惑探出头来。告别的话没多说,好运常联系已足够。转出小巷驶上大街,雨量比想象中还丰满,洋洋洒洒飘落漫天迷蒙。找南北向的大道,十字路口红绿灯漫长,拐了个弯,向山西南部进发。
忘了重要问题,早晨到现在肚子还是空的。
骑二十分钟便急急忙忙找地方吃饭,右边几家面馆爆满,过去看看,大多是附近工地上的建筑工人在这躲雨。屋里地方小,外面搭几个遮阳棚来挡雨,漏水漏一片。挑一家小椅子坐定,胖乎乎的老板走过来问吃啥,随便叫了碗面。老板娘看着我打扮好奇,问你这是做什么的呀。听我回答后,转身回屋接杯水,郑重的递过来,又回屋去跟老板说些什么。
过了会儿,老板和一老头走出来,一人一板凳端坐面前,霎时有种走江湖的感觉。
下面是小剧场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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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景——面摊,熙熙攘攘的人群,三个板凳,三个男人。
老板(眼眯成一条缝) 小兄弟哪里来呀?
我(客气的) 天津,天津。
老板、老头(相视惊讶状) 噢,不近呐!
背景音——雨声,雷声
片刻过后
老板 我在天津呆过三年。
我(惊讶状) 是吗?在哪儿啊?
老板 西青区,师范大学你知道吗?我在那卖过衣服。
我(大惊) 我就是那学校的!
老板点头,微笑不语。
三人沉默。
老头(点烟,南方口音) 你路上都住在那里啊?
我 旅馆啊,也带着帐篷,偶尔住住乡政府派出所啥的......
老头(点头,沉思片刻) 恩,小兄弟,你这样光光的出来,身上没有个标牌啦?
我(疑惑) 标牌?
老头(敲敲桌子) 你看,你做这样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应该——寻求这个媒体或者大众的帮助啦,对啊?
我 您说得对,说得对。我也准备车后座上插个红旗啥的。
老板一笑,起身进屋。
剩下两人沉默。
老头(吸烟,沉思片刻) 比方说,这个:热爱山河水,骑游环中国。如何?你去哪里啊?
我 啊?
老头 去哪里?
我(笑) 青海,青海,青海湖。
老头(点头) 恩,那你可以弄个牌子啊,想个,我想想.......梦圆青海湖,结交天下友。如何?
我(笑) 不错,不错啊。
两人沉默,偶尔相视一笑。
背景——雷声,雨水击打遮阳棚声。
片刻后。
我 您和老板他们一家人?
老头 恩,对,是我女婿。
我 你们口音,听着不像这里人啊?
老头 啊,对啦,我们是湖南人。
我(惊讶) 怎么到这来了?
老头(笑) 做生意嘛,就得到处跑啊。
两人沉默,老板把老头喊进屋去。老板娘走出来,坐下。
两人沉默,面做好端上,我吃面。
老板娘起身回屋。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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蹩脚的话语,局促吃碗面,四周吃饭躲雨的人越来越多。想着马上离开,几个工人也好奇,拉着我问来问去。再耽误点时间,还不如回太原找老袁。付钱起身,老板娘问不再歇会儿啊?摆摆手上车,天南海北自有游荡去处——太装逼了。
前面可以落脚的地方有两个,祁县和平遥。无任何感想,天黑前走到哪儿算哪儿。老袁说的没错,太原以南道路平坦开阔。撒丫子蹬,巡航速度稳定在30。雨中骑行对于风变化的感觉其实更明显,只要风向偏离,左右侧立刻刮来一阵水雾,总像是被人拿着水盆泼一般。雨衣覆盖不到下半身,牛仔裤遭殃。停到一处立交桥下,拿出短裤拖鞋换上,单人拖鞋穿越山西之旅就此开始。正扒拉着裤子和鞋,身旁停下一辆车,锃亮的二八大杠。后架上一个筐,筐里一堆橘子。车主人一老头,盯着我换裤子。我换完裤子换鞋子,换完鞋子瞪着他:内裤要不要?老头观赏完全程,飞身(......)上车,满意离去。
不再言语,雨雾中的世界是简单变幻的屏障。绿色植物隐去,留着灰黑的剪影。车辆冲击着面前的水墙,灯光匕首扎进暗淡的柔软,呼啸而去,急不可待。这天气里路人的心态都相同,偶然瞥见对面踽踽前行的镜像,满意而忧愁地想:“嘿,瞧那傻逼。”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苏东坡雨中漫步时学学原始人哭号或许行得通,但大雨中骑行时绝不可能。我也想呼唤一下世界和平大团结的口号,嘴一张开便灌进一半水。前面出现奇怪景点:乔家大院拍摄基地。空旷停车场上站了不少人,雨里缩成一圈,旅行社带团带到这份上也真算仁至义尽了。路旁一对母女,撑着伞做等人状。路过瞥了眼,小姑娘不丑,七分不能再少了。母女两瞅着我,像观赏一根移动的萝卜。蹬着铁驴,继续消失在这古怪的午后。
看看时间,下午四点。到平遥很现实,不过担心在雨里一
直这么淋有感冒的危险。把目的地换成祁县,剩下二十公里路程安逸。迎着满面的晶莹在这哗哗世界里继续狂奔,悲剧总乐意于此刻发生:30km/h的某一圈的某个蹬腿动作后,听到了右腿膝盖清脆的“咔”了一声。
“咔”了一声之后,这个下午右腿再也不能动弹,稍微用力,膝盖剧烈酸痛。
出奇的冷静,分析应是雨淋加上大强度使用膝盖导致的磨损疲劳。没办法,让右边的腿耷拉下来,左腿承担全部任务,速度什么的再也不用想了,撑到祁县就算成功。也有一丝担心:别进医院歇个十几天啊......
一只腿慢悠悠蹬着,身子越来越冷。想着中午吃的面,思量老板一家湖南人跑去天津卖衣服又跑到太原开面馆的现代漂泊史。唉,又饿了。传来啾啾的叫声,竟看到几只燕子在身边飞行,雨中身影不甚清晰,但能分辨那剪刀似的尾羽。笑了笑,终于相信雨燕这回事,以前总认为傻逼才在雨天出行。听着鸟鸣于磅礴的滴答声中远近倏忽,拖着条废腿,觉得人生还有希望。
向左转个弯,到了祁县北部。灰昏天空下的广阔田野充斥着水的咒语。风时断时续,撒过雨一片,又满怀恶意离去。前后街道寂寥,只一辆面包车默默跟在身后缓行。停车,疑心看面包车动作——也熄火停下来。翻出包里的小刀,继续前行。哼起周华健的老歌:吞风吻雨葬落日未曾彷徨,欺山赶海践雪径也未绝望——其实怎么也唱不到他那个RAP速度。面包车跟上来,与我同速并行,我扭头看看车窗——漆黑一片。一手握着刀,一条腿蹬着车,不断把自己的形象往柯镇恶和鬼脚七上面靠拢。面包车加大油门,甩开雨幕离我而去。
我在苍茫一片中缓缓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