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妹的外祖母病了,病了好几天,一直卧在床上,意识混沌。
她病得很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好好的在自家院子里做着手工活,就突然倒下了。没有人会去考虑病因,毕竟这个年纪了,说句难听的,什么时候什么病都不一定,到时候了。几个人草率地架到床上,叫了个诊所的大夫。大夫来了,走到门口,顿了几秒,直到屋里所有人都站起来做出迎接的姿态的时候,这才走到病人的床边。他背了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包,装满了杂七杂八的药和一些知名和不知名的医疗工具,反正我觉得很神气,好像有了这个包啥病都能治好似的。可能也正因为这样,他才觉得自己配得上而且应该获得刚进门时的仪式。说实话,这点我就很不喜欢,后来一想,那是得有多大的本事,才能在没诊断,没判断病况的情况下还能这么慢条斯理,讲究排面,后来听人反映,他确实在村里德高望重,治好不少疑难杂症。看着他那老式的金丝边眼镜和不苟言笑的表情,行吧,最好是这样,我心里这么嘀咕。
大夫翻了翻老太的眼皮,又捏着下巴看了看舌苔,接着又用听诊器在胸腔听了一通,最后就说了几句话,累的,歇歇,或许就好了。这时候我却莫名升起一丝敬佩,因为电影里大师都是这么说话的,言简意赅,字字珠玑。咦,不对,或许是怎么个意思?那是好得了好不了?卖关子!
第二天,老太没有醒,第三天也没有。大夫又开了些药,碾成粉末和着粥勉强喂下,气息也还算稳定。总会醒的,所有人都这样想着。
病后,我时常会去看她,并不是因为关系处的好,或是她格外照顾我这个小辈,而是每每看见她时,我总感觉她眼里有种不同于村子里面其他妇人的东西,说不上来,像是一种意味深长的思考,又像是一种隐隐的痛楚,每当遇上我的眼光时,这种东西又会慌慌张张的逃掉,畏首畏尾的隐藏在或许她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地方。她很少说话,我所见时也总是独来独往。她做活,别人也做活,但别的妇人都是聚在一堆,叽叽喳喳着家长里短,说这谁家又出了什么新闻八卦。她只一人,闷声不吭,埋头做事。可能出于这种特别,我很想和她说说话,但是鲜有机会。尤其是她病后,我这种愿望格外强烈,所以我期盼着她能快些睁开眼睛,然后从床上起来。
约摸着又过了两三天,这期间日子也平平淡淡,老太既没有什么异样,也没有什么好转,甚至有人怀疑说她是不是变成了植物人,我不信。
那天午后,吃过饭出来走走,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忙忙的赶往老太太家的方向,像是很着急,再仔细辨认,是大夫!原来他也有那么着急的时候。我快步赶上他,进到老太家里,这次他没有等那之前的“仪式”,大步流星走到老太床前,眉头紧皱,观察老太的反应。我能依稀听见老太嘴里依稀发出的几个字眼“想……回家……饿……有水……蛐蛐……肉……”,我很是纳闷,走进了瞧,一霎那,我有点吓到了。我看见老太蜷缩在床上,依然闭着眼,但是泪水却一直止不住地流,流啊流,流到嘴边,流到枕头上,浸湿了一片,然后蔓延蔓延,好像整个身体的水分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口要全部倾泄一样,她哭得很用力,以至于全身都在战栗。我好想上去按住她,我好怕她的力气就这样用完。她啊,一面流泪,一面云里雾里的说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什么上香,什么抓抓手,我仔细去听,想要去提炼出一个完整的句子都很难,所有的单字、词语都像是崩溃的机械一般,零件散落得到处都是,没有顺序,没有条理,没有组织。大夫摇了摇头,望向他的儿女,试图找到一个答案,但是他们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不明白为何突然说胡话,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奇怪的是,自始至终,老太的眼睛从来都没有睁开过。我问大夫,她有没有意识,她能不能醒。大夫说有没有意识不知道,但是她不想醒过来了,治不了。然后起身径直往门外走。
我急忙追出去,在他的身后追问:不想醒过来是什么意思嘛?
心思郁结,没人能救活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他回答。
心思郁结?抑郁症!
我些许沉重的走回那间老屋,中心的炉子升起袅袅的烟,空气里凝着一股股淡淡的炭香。我走向老太的床边,以一种肃穆和心痛的姿态凝望她,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讨论,有的人投以同情的目光,有的人摇头叹气,她的儿女,似是满目悲怆,却是心不在焉。
老太的嘴唇最后动了一动,我倾身仔细去听,这次我听清了,她说:妈妈,求你抱抱我。
翌日,老屋门前挂起了白色灯笼,一边一盏,稀稀两两的花圈在门口随意立着,时来几阵风,吹的它们一阵战栗。
我就这么漫步目的地走,也不想在这所老屋前面流连,远处有几个妇人聚在一起做着针线活,我走近前,听她们恰好讨论今天的丧事。只闻其中一个妇人说:这女人啊,可是苦命哦!年轻时候家里穷,刚有孩子没多久,丈夫又害了肝病,几个月就变成了废人,不仅照顾小的,还得照顾老的,这得多遭罪啊,也没带着孩子改嫁。后来丈夫死了,孩子要上学,这才带着儿子嫁到这里,可人家自己家也有孩子啊,哪会心疼她带过来的拖油瓶,学费一大笔钱,本来就掏的心不甘情不愿的,平日里也没给过那小男孩一个好脸子,那时候那小孩脾气倔,跟他继父打了起来,结果继父这边一家人上去打骂那孩子,这女人力气本来就小,护也护不住,没命地哭。后来孩子忍不住跑了,自己咋找也找不见,再有消息时就是那河里飘起来的两件衣裳了,自那以后,这女人就再也没怎么讲过话,跟哑巴了一样,后来喝过几次药都被拦下了,家事怎么也得有个女人打理不是?
我不忍再往下听了,脚下一阵发麻,脑子里、耳边回荡的全是她弥留之际的那句:妈妈,抱抱我!我难以想象,这个老人,是如何度过了她孤独的一生,无人倾诉,无人宣泄,当灵魂干涸的时候甚至都无法抉择自己的生死,她也曾经年轻过啊,也是妈妈心爱的掌上明珠啊,当命运的悲苦折磨她的时候,总想回到生命的最初和本源,寻求那一抹庇佑,终于将自己催眠,在梦里辗转反侧,寻求一个母爱的怀抱来慰藉自己,却发现醒来只有自己的臂膀才能实实在在抱住自己。那是跨越半个世纪的思念啊,那是多么能续命的期盼啊,到最后,只剩一句:妈妈,抱抱我。痛苦、无力、解脱。
就走着,看见了她夫家的儿女,不禁去问:你知道你妈有抑郁症吗?
答:有啥好抑郁的,虽说不是亲生的,但我们都孝敬她,每个月给钱,不愁吃不愁穿不愁用的。生活的很安逸啊。
嗯,挺孝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