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地势坤,当然不可以单纯地从性别角度去剖析,阴阳刚柔的变化,时时流转在每个人、每一件事上,往往一个人身上既有刚猛孔武的一面,亦有浑厚柔软的一面,譬如“生平从来没杀过一个好人”的丐帮帮主洪七公,不惟武功绝顶、一身正气,而且德行高尚,襟度恢宏,和欧阳锋本是死对头,却能真心欣赏其武功,救了欧阳克,对欧阳锋也未下狠手,处处替对方维护武学大宗师的身份,宽厚仁侠之风恰是天地精神的体现。
天以广大而覆育万物,地以深厚而承载万物;阴阳相反而不相违,相睽而不相悖。这就是《周易》所揭示的“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上下相应,刚柔有序,才是天长地久的道。
天地之道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人要仿效于宇宙,改造客观世界,只能顺应宏观规律,规范行为,提升认识。但作为天地长养的灵物,人又具有参天地赞化育的主体性,与天地并称“三才”者,唯人而已。因此,道之在人者,至少应涵盖两个层面的内容:
其一,效法天地是为人。人应该发挥主观能动性,用天地赋予的精神和力量更好地生存发展,改变际遇,探索未知,创造更灿烂的文明。道不远人。冥冥之中,人是有一些纯朴的天性与天地运行之道相吻合的。荀子认为“天行有常”,作为生存主体的人应该“制天命而用之”。著名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续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彰显的也是人的主体意识,强调人要有自强不息、乾健进取、厚德载物、顾念苍生的精神。
《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中,虽然按照整个社会发展运行的规律,大宋气数已尽,大势所趋,早已不是凭借一己之力便可以力挽狂澜、起死回生了。但郭靖为宋抗辽,一片赤胆忠心;杨过勇谋过人,以一敌百,终是延缓了襄阳的陷落,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历史进程。
人在天地面前,在自然社会面前,并不是无所作为的,而是应当积极地探索和发现天地运行的大规律、总规律,发挥人在改造自然、改造社会过程中的主体能动作用。
其二,随缘任运唯有天。人要承认自己的局限性。虽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是人类社会前进的原动力,是个体生命自我实现的必由之途,但是不能过分的把人的作用夸大。天地运行自有其规律,社会发展也在天地运行大规律的影响和各种势能的交叠中形成特定轨道,很多事非人力所能改变。最简单的道理如老顽童给郭靖讲《九阴真经》的来历时曾说:
“他那些仇人本来都已四五十岁,再隔上这么四十多年,到那时岂还有,不一个个都死了?哈哈,哈哈,其实他压根儿不用费心想甚么破法,钻研甚么武功,只须跟这些仇人比赛长命。四十多年比下来,老天爷自会代他把仇人都收拾了。”
——《射雕英雄传》
这其中就蕴含了变易与不变的哲学思想,变的是时间流逝,变的是爱恨情仇,不变的是人心,是人对世间百态的那种豁达与洒脱。
《天龙八部》中的慕容复,为了复国的理想几乎舍弃一切,爱情、义气、廉耻之心,都被他抛之脑后。他心中始终想到的是父亲的叮嘱:“除了中兴大燕,天下更无别般大事,若是为了兴复大业,父兄可弑,子弟可杀,至于男女情爱,越加不必放在心上。”最后,他所有愿望在现实中都破灭了,自己也疯了。
这就意味着,更多的时候,改天换地只能是一种主观意义上的妄想,这样的结果无非两种:一是接受现实,放弃不符实际的幻想;二是像慕容复一样活在自己设计的虚拟世界中,玩一些疯子的游戏。
历史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要顺应历史发展潮流的变化。《周易》说:“顺乎天而应乎人。”孙中山叫作“顺乎世界之潮流,适乎人群之需要”。当人们能以奉天承运、藏器待时的信念,顺天随时、灵动自在地处理一切事物时,也就把握了事物运行的内在规律,把握了成就伟业宏图的契机。
上述两点,用一句话综而括之,就是尽人事而听天命。生命短暂,宇宙永恒,这对比之中充满言语难尽的苍凉与无奈。
但人毕竟可以通过至高的智慧与文明的积累,来面对有限与无限、生与死、常与变,活得积极,活得有力量;同时人又要把自己还原到与万物一体的天地境界中,以“随”的精神、“顺”的心性获得彻底的自由和解脱,活得达观,活得和谐,与自身和谐,与社会和谐,与自然和谐,如《周易》中所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
只要能把握好时机,按规律办事,能做到“夫所贵刚者,闲邪存诚,动而不违其节者也。所贵柔者,含弘居中,顺而不失其贞者也”,(《周易注》韩康伯注)就可以与天地节律保持一致,刚不犯物,柔不卑佞,无虑无营,唯变所适。
“一曰涵盖乾坤;二曰截断众流;三曰随波逐浪。” 禅宗著名的云门三唱,体现的便是从容阔达、天人合一的精神与境界。最能昭示这种精神与境界的金庸武侠人物,当属《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了。
首先,张无忌的心性修养与武功修为皆具有无限延展性与包容性,正可谓“涵盖乾坤”—三岁看到老,张无忌少时便心地良善且意志坚强,听义父讲述以七伤拳打死空见大师的往事,忍不住插口说:“义父,下面还有三拳,你就不要打了罢,这老和尚为人很好,你打伤了他,心中过意不去。倘若伤了自己,那也不好。”被玄冥二老抓去后身中玄冥神掌,求生不得,苦不堪言,但面对敌人询问义父下落,小无忌昂然回答:“他便打死我,我也不说。”
武功上,他融合九阳神功、乾坤大挪移和太极拳剑三大武功于一体,佛道相参,刚柔并济,当世无敌,又得胡青牛的真传,医术上亦是无人可比。张无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具有悲悯情怀的人道主义者,面对峨眉派对明教锐金旗壮士残忍屠杀,他挺身而出,勇于质问,又以身相代,甘愿让灭绝师太对他连击三掌,也要阻止这场打着正义旗号的不义之举。
其次,对于名、利、权等的贪恋,张无忌可谓“截断众流”,或者说从来就未经污染。自小生活在孤悬海外的冰火岛,得父母和义父慈爱教诲,他是个十分淳朴天真的自然人,纵是后来坎坷连串、磨难纷起,也仍未泯灭其良善质地与随和性情。当上明教教主也只是为救人性命,便宜从事。
他最大的特点是没有任何野心私欲,表面看起来好像善恶不分,柔弱随和,缺乏公正、原则,不能当机立断,做不了一个合格的政治领袖。实际上他内心一直奉行纯然的人道主义,把一己之私、之贪、之生死皆抛诸脑后,得饶人处且饶人,处处善心善念对世人。
即便母亲临死时叮嘱他记住逼死父母的各门各派中人的脸孔,以待报仇,他最后也没向任何一人复仇。而为了化解明教与六大派积怨,他不遗余力,神勇善谋,给武林带来不一样的境界追求。无知无欲,静柔不争实乃圣人之境,张无忌的心性与言行,极具“无我为大”的情怀气象。
其三,他把称帝的机会让给属下朱元璋,自己携赵敏归隐,实现了真正的“纵浪大化”。生如过客,死为归人。曾经出生入死,行侠仗义,豪气干云,最后却又飘然而去,并非无奈,只为求得天下江湖任我行的大自在。就像陶渊明《形影神赠答诗》所说:“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冯友兰曾提出哲学的四境界说,即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人的精神境界其实也可以这样来区分。
张无忌是一个介于儒墨与释道之间,入世与出世之间的“极高明而道中庸” 的形象,从一个充满恩怨情仇、血雨腥风的江湖之中脱颖而出,带着赤子之心、悲悯之情,既尽人事又听天命。与其他人物相比,一些武侠人物,哪怕是郭靖这样的侠之大者,始终处在尽人伦人职的道德境界,而张无忌则是一直处在尽天伦天职的天地境界。在他那里,天德即本性,一切随缘任运、自在而为,成为真正的“天之骄子”。
人效法天地的终极旨归其实还是实现天人合一的境界。这种合一,是靠对天道的觉解和主动顺应解决的。
它首先要求人在天地面前有一个谦卑的态度,不能狂妄到自以为能改天换地、人定胜天的程度;其次是要求人要有与天地相合的智慧,仰以观于天,俯以察于地,知悉生命意义,明乎万物关联,随缘任运,唯变所适。一旦能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那么天与人之间就不再隔绝,我心即天心,理式世界即现实世界,人的精神自然能够无限博大,自由畅行流转于大化之中。
金庸先生以自己的真性情,把学识修养与生存奋斗、志向事业统一起来,完成了十五部皇皇巨著,传承弘扬中华文化,为民族创造精神财富。其作品确可多多采撷到闪烁的哲学思维,启迪人摆脱世俗的颠倒梦想,找寻回归到人类本具的生命本质、本真、本然和本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