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北方人,此前十几年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来到江南,无不想着找回存在岁月中的东西。但是直到来到这一年后我才醒悟,没有什么是时间消磨不掉的,我见到了她,在工厂里,然后呢?我选择离开,过这世的生活。
我喜欢做梦,这么讲其实也不准确,我总是被做梦,无论你想不想。九岁时上二年级,那时还不是一个胖子,只是体弱多病,每年总会去医院住上一两周。就在一个我发烧到接近40度的晚上,我第一次梦到江南,并且一发不可收拾,一直到二十几岁还时常梦到。直到最近一年真的到了江南,在江南生活了,反而这种梦一个也没了。九岁那晚我躺在家中床上说着胡话,听到有人在身周叫我,却怎么也醒不过来,我跟我父母说着梦里梦到的情景,当然那时他们正在打电话,把我往医院送。我梦到自己站在乌篷船的船头,两岸有些朦胧,我哭着找妈妈。岸上一个洗完菜准备向河边泼水的奶奶发现了我,并向我说着听不懂的话。我更加着急,大声哭喊,最后被医院的护士以一针安眠药,结束了梦境。
我常梦到坐船,且尽是乌篷船。我梦到自己坐在船头行于水中,在白天、在夜晚、在阳光下、在红色的灯笼下,看着船穿过桥洞,高高矮矮,行人翘首,身影模糊。
打小我的数学便好,用母亲的话说,因为自小是个小财迷,攒钱成癖。我在镇上初中,每周生活费20元,周末晚上总要把下周每顿吃什么计划的清楚,一周过去总要攒下4到5元,三年一共攒了350元。那时走过最远的路是步行四十分钟去学校,一直想着如果哪天同父母吵架了便带着私房钱搭路边的车逃到南方去(那时以为坐路边的大巴可以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只是青春期并没有别人家的叛逆,父母偶尔训几句也都因自己有错,心中有愧,也并不反驳,初中结束时,到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百里。
大学三年级时由于偶然机会得以坐在环绕苏州护城河的船上看两岸景色,我看着船经过岸边高低的古老房子,于经过某个画面的瞬间流下泪来,原来在这里,我心中说。
些年来,那些如同黄粱一梦的梦境,埋在心底,只希望有一天待自己有能力可以去揭开谜底。有时梦的逻辑太过清晰也不是好事,就像庄生梦蝶一样容易让人分不清,就像给了你另一段记忆。
那是些很长,很古老,很荒唐的梦中记忆。我梦到自己是清末米商之子,家中巨富,自幼有才华,十几岁中举人,是远近闻名的天才。但是之后十几年试题几经改变,未能中进士一次。最后一次得中进士时,得知科举制取消,无缘殿试。龙门无望,守旧顽固,最后消极挥霍,败尽家产,投河而死。
去年春天临近毕业,接到朋友电话:“我找了一份工作,还可以,地点在苏州,你来么?”于是第二天我踏上了途经苏州的1462趟慢车,这一待便是一年。在苏州一年来我走遍了六大古镇,骑车穿梭于苏州旧城区的窄巷弄堂,东混弄堂、莫将、干邪、平江路。去年元旦与朋友游乌镇、西塘,我同往日自己出行时一般走着,朋友突然问:“你是在找些什么么?”
是啊,我确实在找些什么,我在找那些不存在的斗拱横廊,桥石楼宇,那些日渐在记忆中消退的画面。我也期望再次于某条知名不知名的河边,抬头的目光碰到那打开窄窗向外张望的姑娘。我是自幼不信任鬼神之说的,但是也许距离蒲松龄家不远的缘故,自幼时起又喜欢听各种鬼怪故事,对于那些离奇却又不可怖的故事常有倾慕之心。对自己的类似梦境,其实也以期待居多。
那是临河的普通亭榭,正值雨季,外面淅淅沥沥,雨点打到青瓦琉璃上寂静无声。那是那个梦中故事的后半段,梦中我知科举取消后心灰意冷,已经有寻死之心,但看到身边之人,又要做出毫无影响的样子。只是闲聊之中便开起玩笑说:
“如果这辈子待在一起的时间太短怎么办?”,我说。
“那就下辈子也在一起”,她说。
“但是投胎后互相不认识怎么办,人那么多,万一还没认出来,便到了年龄结婚了怎么办?” ,我说。
“那就变得很丑,除了我们两个谁也没喜欢的” ,她说。
“那我要变成一个大胖子,这样便没有姑娘喜欢我了” ,我说。
“那我便长一块胎记,嗯…长到脸上。长到脸上,你下辈子还会喜欢我么?” ,她说。
“只要是你” ,我说。
我去苏州入职的第四天碰到这个脸上有一块淡淡胎记刚刚入职到我部门的姑娘。同事聚会,开玩笑说,你俩太像了,各个方面。我笑笑不说话。直到离开,我在楼道里说:以后有机会再见,虽然我知道我说的是,再也不见。不是所有人都同你一样能够记起很多,这是个新的时代。
离职过后,我拉着行李箱住到了闾门附近,我徒步行走在弄堂之中,与某个拐角处停下。看着眼前河水两岸的事物,忍不住默念瓦莱里水仙花中那句“Que tu brilles enfin, terme pur de ma course !(你终于闪耀着了么,我旅途的终点)”
后记:
“找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找到,反而越忘越多,马上便忘干净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