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箫声尽散狮子吼
郡王府本就不是人轻易敢惹的所在，再加上三百护卫，极少有人敢上门惹事。因此，护卫之中虽都知道柳如易本领高超，却没怎么见过他出手。
此时大敌当前，柳如易居然悠悠然地在按孔吹箫，众护卫不明就里皆大感疑惑，却又因身份有别，不敢呵斥。
骤然，箫声起了，绵绵柔柔中似乎现出烟气盘萦，水雾迷蒙之态，细听之下似有小船靠岸，渔人轻系之声。
朱彦奎听此曲始调就知这是南宋琴曲名家郭楚望的《泛沧浪》，口中跟着默吟：“五湖那烟 雨，云水相为侣。扁舟那看不系……”边吟诵边向柳如易身后急退。
朱彦奎对柳如易是知根知底的，知此人文武双全，这一手并非纯粹吹箫自娱，实则其中包含一种奇门内功，乃是柳如易独创，名曰“涣神萧音”，其中包含四种变调：一可分人心神，二可叫人斗志全无，三可震破耳中鼓膜，四可叫人肝胆俱裂！好在自己内力浑厚，对此并不以为意。
众护卫纵使粗豪，听此妙音，居然也不禁生出陶醉之感，各个眼神呆滞，浑身疲软，倒在地上，瘫软如泥。
狄青却纹丝不动，云淡风轻说了一句：“你这人武功一般，倒吹得一手好乐！”
柳如易心知此音治不住他，因此按孔之速骤提，只听得箫音逐渐浩瀚，似又一双手掌本是慢抚风雨，缓托星月。却突起蛮力，拍在那星月之上，星月并不曾防备，一拍之下，星光月影骤然倾泻光辉，散漫了一船。而后那一双大手并未休止，又去搅风弄雨，覆水翻云。
“风月身为主，搜今访古。流水斜阳路，芳草垂杨渡。纶竿网罟，日沉天暁，从君去住。”朱彦奎内力聚合，早已凝在耳际，却仍觉此音清晰可闻，心中边吟边思索，不禁哑然失笑：柳如易到底是武林莽夫，虽有意强充风雅，到底理解不透，哪里是这般意境了，胡乱解释，胡乱解释！
再看众护卫各个眼中迷蒙，面有沉醉之意，口中涎水留下，兀自不知，似是痴傻了一般。
狄青却突然大叫道：“此音聒噪，此音聒噪！”显是此调对其并无丝毫影响。
柳如易本也并未妄想此音能奏效，当下暂将手中玉箫离口片刻，冷着面朗声道：“阁下可有胆量接我下一招！”
狄青似有倦意，懒洋洋地又坐回那箧子上，随意地摆摆手：”来吧，来吧！“
柳如易沉声对着众护卫道：”酒囊饭袋，速离此处，给我去府门屋檐守着！“
众护卫脑中一片混沌，直道柳如易这箫中有妖术，恨不得早离开此地，听闻此言，不过一瞬，各个早出，守在郡王府各个出口。
柳如易复竖萧在口，音调忽然变得极尖，似腾飞的苍鹰在深夜忽中一箭，给定在峭壁上，却又未曾伤及要害所发之声。尖声之中夹杂着道不清来源的怅然哀叹，直让人心胆皆寒，鼓膜震荡，心中惴惴只觉得时刻皆有破裂的可能。
”光阴应不再。死缶深於鼎鼐，牛背稳於马背。万顷沧浪心所爱，一蓑烟雨身披戴。绝却奔驰，了无罣碍。“朱彦奎心中仍默吟不断，却对着一知半解的诠释大感心头不适，此事一毕，定要这柳如易好好学会释曲断义，如此糟践，简直不成体统！
柳如易心中暗想：看你能强撑到几时！箫音持续上扬，隐隐已现出鬼泣之声。
”够了！“狄青忽地纵声猛吼，吼声之中似有一头硕狮星奔电迈，一路腾陡飞峭，最终屹立在千米高崖，纵声一啸，顿时整个山崖左近，百兽伏地，树木动摇！”阁下的箫声太难听了，我不陪你们玩了！“狄青说完，拎起箧子，几个晃身已跃出了议事厅。
出厅之后，望着神色如常的朱彦奎少顷，说道：”你小子内力不错！“说罢转身一跃，踏上郡王府屋檐，见站于其上的护卫各个面神恍惚，呆若木鸡，又道了声：”你们既然都不抓我，那我可就走了。“转瞬之间已不见了身影。
柳如易面色如纸，望着手中碎成片片的玉箫，如遇鬼魅，口中蠕蠕道：”镇山狮子吼……“
朱彦奎适才强自挺立，见狄青身影不现，一口鲜血猛然喷出，骤然有些站立不住，半跪在地，道了声：”此人好生厉害！“气定半晌方略有好转，踉跄地走向柳如易，弱声问道：”柳护卫长可还好？“
柳如易缓缓转头，木木道：”狄青无意杀我，适才那一击，怕是才用了五分力……“说罢长叹一声。
朱彦奎望着夜空，面有忧色，不再言语……
钱余身上伤痕累累，灰头土脸地站在邓介身前时，邓介本该上前关慰，看见钱余如此狼狈，却实在没忍住笑了。
”少爷你还笑我，你可知我两天到什么地方去了吗？“钱余愁眉苦脸，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邓介假意不知，认真打量了钱余许久，说道：”想是湘西到嘉兴这一路用我金银，心中有愧，去找了份粗活干，贴补穿用。“
钱余没想到邓介如此猜测，当下一愣，心中暗想：少爷所言也是，虽说他家中富裕，我总白吃白用，总归不好，何时我出去找个短工干干，却是极好。心下还琢磨做些什么好，却全然忘了要跟少爷说什么。
邓介见其愣了神，心思一转，随即会意：这个傻兄弟估计把这句玩笑话当真，盘算着去哪做工呢！轻笑着开口：”你去了何处？“
钱余这次想起自己要说些什么：”哦哦，前夜我本顺利得手，正要回来，忽然一道黑影掠过，我手里一沉，莫名其妙多了个包袱，包袱满是金银玉器。忽然一个捕快朝我喊了句‘贼人在这呢！兄弟们都来这里！不要放过！’我道是我扮鬼吓唬那个刘捕头给他们看见了，心里一惊，手中包袱滑落，我弯腰接住，起身的时候就有两把官刀夹在我脖子上了。那群捕快，硬说我是什么摘星香，给我关在牢里折磨，今日一大早又莫名其妙给我放了，你说此事奇不奇怪？“
邓介听到那句”关在牢里折磨“，钱余说的轻描淡写，但是既然被当做巨盗，已府衙那些捕快的作风定是死命折磨，一念至此，心中一酸，哽咽着道：”余弟在牢中受尽磨难，都是我思虑不周造成的过错呀！“不自禁眼中泪落，自责不已。
钱余看到邓介此态，连忙摆手：”我皮糙肉厚，算不得什么。再说这都是为那个女贼所累！与少爷有何关系。待我再见到她定要好好打他一顿，出出心中恶气！“
”听说你要打我！“门外忽地瓮声瓮气传来一句。
钱余自知自己声音算不得好听，此刻乍闻此声只觉得又沉又刺耳，比自己更要难听十倍。当下皱起眉头问了句：“何人如此无聊，接钱爷话茬！”
邓介将眼角泪渍抹去，倒向钱余轻叱一声：“此人救你性命，不可无礼！快去把门开了。”
钱余打开屋门，瞥见站着一人，认得是几日前被此处掌柜赶走的那个男生女相的漂亮小厮。一时之间，竟有些愣神。
哪知那人倒是一脸疑惑，先行开口：“你已经被放出来了！”
钱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中好多疑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邓介催促道：“快将人请进来。”
那人自然就是狄青，进来之后就在邓介边上寻个位置就坐下，望着邓介道：“昨夜我二盗郡王府，遇些小阻碍，甚晚才得手，竟忘了去救这小子。今早我探到府衙官狱，却发现这小子踪影全无，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想到你脑子灵活，就回头找了你。哪知一开门，他倒回来了。邓兄用了何手段，如此神鬼不知就把人救了？”
邓介苦笑一声：“我又用了何手段了，狄兄昨夜二盗郡王府，官府自然知道抓错了人，也就自然放我余弟回来了。”
狄青有些尴尬又有些错愕：“原来，原来如此简单，全是我会错了意。邓兄，你这人有意思，我狄青交了你这朋友！”
邓介抬手抱拳：“狄兄身手胆量叫邓某佩服，正求之不得！”
钱余在两人对话间才恍悟，这人就是近来声名显赫的那个“摘星香”狄青，也正是前夜丢给我钱财，陷我入狱的那人，却不知怎地又找到我家公子，商量对策，我公子出计，狄青出力把我救出。这狄青严格说，算不得救了自己，甚至累自己受了折磨，以自己过往脾性，当骂他两句才是。但看来公子对他欣赏，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邓介忽然转头向钱余问道：“杨修之葬在何处？”
“九龙山南方乱葬岗！”钱余思索片刻回答道。
邓介笑着望望狄青：“狄兄已将嘉兴最有权势且最有财力的郡王府闹了两遍，想来近来也没什么可做之事了吧，可有兴趣随我二人一道查个案子？”
狄青杏口一咧，露出八颗如雪的皓齿：“邓兄行事有趣得紧，狄某愿去凑个热闹。”仍是那敲破鼓般的声音。
钱余心中一蹙，此人秀美若此，如不开口，叫人看着好生舒畅，这一开口说话，哎，钱余只乞望狄青这一路上还是尊口免开吧。
上一夜，狄青盗郡王府，钱余困在牢中大感不忿，邓介则忧心钱余安危，故此三人都没怎么睡好，此时事了，三人各自去睡了。
更夫一声锣响，邓介三人知道已至亥时。
三人早已准备停当，就往九龙山而来。
邓介全然不会轻功，狄青又心急赶路，立时将邓介背在背上。狄青瘦弱又是姑娘模样，背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不明事理的旁人看来，定然要说闲话。好在此时夜半，路上几乎没甚行人。但邓介心中还是惴惴，好生尴尬，呼吸都急促了些。
狄青声音忽然传来，又沉又冷：“邓兄莫在我颈中喷气，叫我好生不适！”
邓介更有些不知所措，忙改作吸气多初七少，这吸气之下，只觉得一股少女香气淡淡袭来，煞是好闻。适才只顾疾奔，又是心中惴惴，未曾察觉，此时气定之下，邓介不免一阵心猿意马：这狄兄有少女之貌也还罢了，却偏又有少女香气，如是女子，该有多少男子要为之倾心……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倘若真是女子，怎会让你邓介趴在其背上，又……又怎会如此声音粗野，性情豪爽。邓介，亏你还是一介秀才，“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转念又一想：我未曾试听言动啊，我只想想罢了……
邓介正胡思乱想间，钱余传来一句：“少爷，我们为何要查杨修之死尸所在？其人在饶州给你乱指道路，又假冒你的身份，定不是什么好人，死了也是好事！”
邓介淡淡说了句：“此人死得离奇，我总觉得并没有这么简单，如不查清，也许给我邓家或者姜家带来隐患，找到其尸体，查查其致命伤口，借此推断，许是就能消除隐患。”
狄青转身，说了句：“那验尸判断死因这事儿，兴许我能帮上忙。”狄青家学渊源，父亲是上一辈武林一个极了不起的人物，只要是武林人士仇杀，狄青定然是能判别的。
邓介微微一笑：“正是要辛苦狄兄。”
狄青心知，又被这家伙给算计进去了，倒是不恼，道了声：“乐意效劳！”
邓介看到前方一片漆黑，却隐隐又听到犬吠传来，循声看去，黑夜之中又见到露出点点血红色的球状光芒。邓介心中一凛，知道应该就是此地了，这是乱葬岗的常客——野狗，这野狗常以人尸为餐，故此眼中血红。邓介此刻心中有些忧心：杨修之的尸体可不要被野狗所食了，那自己这一番盘算，可就要付诸流水了。想到此处，忽然严肃道了一声：“余弟，狄兄，快点上火折子，分头找找杨修之的坟墓所在！”
三人点上火，本要各自去找。哪知狄青不敢一人前去，非要和邓介一处。钱余嗤笑一声：“横行嘉兴的大盗却是如此女人胆量！”狄青并未还嘴，只是微微拽着邓介衣袖。钱余也怕少爷夜深遭遇不测，只丢下一句：“好生照顾少爷。”便去找寻杨修之墓地所在了。
九龙山乱葬岗其实面积并不小，再加上杂树淤泥遍布，实在不大好走。邓介狄青相依而行将有一个半时辰，忽然顿住，眼前景象骇人听闻，邓狄二人皆是心中一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