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踱着步:“想窥探我的人有很多,他们或许是怕我,或者是想奉承我。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在他面前停下来:“但如果,有人窥探我,却又假装没有,我是不是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这个人,有异心呢?”
“现在回答我,你是不是觉得,我想用这张情报网窥探六国呢?”
他咬着牙颤出一个“是”字。
“这样不就好了。”我笑道,“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我拍拍手,门外一人捧了一个木匣进来。我示意掌柜接过:“打开看看。”
掌柜诚惶诚恐地掀开一条缝,立刻就像烫了似的脱手,又赶紧在盒子落地之前抱住。
“迁徙令一下,计划被迫中断,这些头领纷纷派人来诉苦,我本来并不是很想搭理他们。”
“但是今天早上,哥哥派人送来了这个匣子,里面的人你认识吗?他是风家在魏地的一个头领。他的使者没有来咸阳,而是去了临淄。”
“我就想,这些来诉苦的人虽然没用,但毕竟忠心,总好过那些,连自己的主人都不知道是谁的人。我一想到这一点,就没有那么生气了。”
“就像现在,虽然我觉得很失望,但是一想到,你的头很快也会放进一个同样的匣子里,也就没那么生气了。”
他惊惶抬头:“少主!”
“这家客栈是我在宫外的交接点,你能在这个位置,我并不怀疑你对风家的忠诚,可惜,只有忠诚是不够的。愚蠢的人,并不适合这个位置。我刚才已经尽量提示你了,可惜,你终究还是不懂。”
他的头保持着一个想要申辩的姿势从脖子上落了下来。
“你不明白,秦王,不会断自己的耳目。”
刚才捧匣子的人很安静地捡了头擦拭干净收在另一个匣子里,和先前的那个一并放在案上。其他人进来处理了尸体。
“他不明白,你应当明白了。”我对他道。
那人抬起头,正是流枫。
数月不见,他的脸苍白了些,神态却冷静了许多:“回禀少主,六国灭亡后,多有贵族相互勾结,意欲反秦。要等待最好的时机,就要有稳定可靠的情报来源,最好的办法,是建立一张情报网,而这一点,离不开列国的游商豪富。”
“这一点,少主想到了,其他六国遗后也会有人想到。那么自然,秦王也会想到这一点。”
我赞许地看着他。
“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就是他的第一步。这是釜底抽薪之策,可以基本切断六国的情报网。”
“那么其中包不包括风家呢?”
“不包括。”他谦卑而坚定地回答。“因为这是秦王的第二步。六国遗后想要窥视秦廷,秦王也需要监控列国动向。实际上,秦国开始的更早,早在灭六国之前,廷尉姚贾就已经着手于此。”
“所以风家上了一道密疏,想要帮助秦王完成这张覆盖天下的情报网。”
“你很聪明。”
“属下只是领会了少主的意思。”
“你是在哪一句话明白的?”
“少主说,您并不需要比秦王先知道任何东西。在咸阳,我们瞒不过秦王的耳目。”
他缓缓道:“所以,我们必须成为秦王的耳目。”
“你是所有杀手里最聪明的一个,所以我才愿意救你。起来吧。”
风家的爵位只是上大夫,虽然经过几代的经营,组织与情报的能力可以与墨家媲美,但在连墨家都衰落的当下,凭一家或者几家之力,最多也只能覆盖齐国本土而已。
如果其他几国的王室或者至少是贵族联手,也许可以完成这项工程,但这只是客观而言,实际上,六国何尝没有组织过联合伐秦的战争,总是还未进攻,就已经变成一盘散沙。
六国做不到,风家更做不到。但是秦国可以,秦王可以。
我们要做的,就是成为这张巨网的一部分。秦王利用风家,风家也在利用秦王。
我看着那两个匣子,在这场博弈里,太傻和自作聪明的人都不会活着,只有有资格被利用的人才会活下来。
晚宴,新掌柜端来饭菜,流枫侍立在侧。
两位婢女捧着匣子进来。
“各位首领都见过了新掌柜,这只匣子里是什么也就不必我说了。”
“这位首领的使者走错了门,已经派新的首领去接任了。”
“为了不打扰大家的食欲,匣子就不打开了,只是知会一声。”婢女捧着盒子出去。
多数首领对这样的事已经司空见惯,少数年轻些的还没有适应节奏。
“我不太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讲要紧事,让人一惊一乍的;更不愿拖到席后,两边猜疑。这都不是待客之道。所以各位有什么话,可以现在问,我统一解答。”
其中一个较为年长的首领道:“少主快人快语,属下就起这个头,诸位来此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是想要知道迁徙令会对情报网造成什么影响。”
众首领点头称是。
“迁徙令初下,六国豪富共有十二万户要迁到咸阳,这项工程不可谓不大,风家奉姚廷尉之命,协助陛下建立中原情报网,这项工程也不可谓不大。两件大事在地域上重合,在人事上交错,自然会带来多方面的影响。”
首领们纷纷颔首,一人道:“少主所言极是,属下正是担心啊,有不少豪富,咱们前脚把人安插进去,后脚就被迁走了可如何是好?”
我轻笑:“公孙首领,请问六国一共有多少豪富?这些豪富有多少人,又有多少地?”
“这……”
他旁边一个首领笑道:“少主是说,这豪富不同于农民啊。如果全迁过来,关中是富庶了,天下可就贫穷了。”
我赞许道:“就好比风家,兄长在临淄,我在咸阳,临淄那边继续运转,信息和财富却输送到了咸阳。”
“风家从事情报多年,若是一户人家迁走了五分之一都会耽搁情报网的进度,那我是不是——得多准备几个匣子?”我娇笑道。
那人忙道:“不敢不敢。属下一定好好督促。”
我又问道:“哪几位是齐地的首领?”
几个眼熟些的站起来。
“你们合力对其他六家进行兼并,需要动手的话先向廷尉知会一声,方便善后。新收上来的人统一登记,名单由兄长过目后,递交姚廷尉,不需要经过我。”
几人一一应了。
掌柜换了新菜上来,又添了几壶好酒,我问起他们各自辖地的风土人情、逸闻趣事,众人高谈阔论,言笑晏晏,宾客尽欢。
次日我又向流枫详问阴阳家情形,他对答如流。
“你也算是入门了,兵阴阳家虽然是偏门,甚至被归入兵家,却是光明正大之法。春申君和信陵君先后去世,树倒猢狲散,他们的门客也都流落了。阴阳家本就奇诡迂阔,奇人异术尽入门下。什么鸡鸣狗盗隔空取物,已经不算稀罕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