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粉笔灰落在肩头时,我总会想起二十八年前第一次站上讲台的清晨。那时的白衬衫挺括如帆,如今袖口已磨出毛边,却在这个九月,突然撞见了新的晨光。
这是我第一次带一年级。
推开教室门的瞬间,六十六双眼睛像被惊动的麻雀,扑棱棱转过来。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孩攥着橡皮,橡皮上咬满齿痕;靠窗的男孩把课本顶在头上,书页簌簌落了满桌。晨光从他们歪歪扭扭的衣服褶皱里漏出来,在地板上织成晃动的网。
"老师,他踩我影子!"
"我的蜡笔断成三段啦!"
此起彼伏的惊呼里,我忽然想起自己儿子刚上小学时,总把拼音"b"和"d"画成小耳朵。那时我忙着改高年级的作文,总说"等会儿"。此刻这些歪歪扭扭的"等会儿",却在教室里叮叮咚咚地响成一片。
课间,我在走廊值岗。有个男孩突然伸手拽住我的衣角:"老师,蚂蚁在搬家,要下雨啦!"他的指甲缝里沾着泥土,掌心还趴着片枯黄的树叶。我蹲下来,看几十只小黑点正扛着面包屑列队,忽然发现,二十八年来,我从未蹲在教学楼前看过蚂蚁搬家。
批改作业时,铅笔字像喝醉的蝌蚪。有的"日"字画成圆滚滚的太阳,有的"月"字缺了个口,像被兔子啃过的月饼。有张作业本里夹着半片干枯的桂花,歪歪扭扭写着:"老师香"。我把花贴在备课本里,想起去年教六年级时,孩子们交上来的作文里,满是"岁月如梭""光阴似箭"。
放学铃响,教室像被戳破的蜂巢。我收拾散落的粉笔板擦,发现黑板角落画着个短头发的小人,头顶歪歪扭扭写着"老师"。夕阳把这个简笔画染成暖橙色,恍惚间,我看见二十八年前的自己,也在黑板上偷偷画过班主任的背影。
回家的路上,手机震动,是教过的第一届学生发来升职的喜讯。照片里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笑容却还带着当年总把"尴尬"写成"监介"的憨气。街边的梧桐树沙沙作响,我忽然明白,原来教育不是永远站在岸上讲道理的渡船,而是陪着这些小小的生命,一次次重新走进春天。
此刻的我,口袋里还揣着课间孩子们塞进来的橘子糖。糖纸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极了教室里那些忽闪忽闪的眼睛。明天清晨,又会有六十六个春天,踩着铃声涌进教室。而我要做的,不过是蹲下来,和他们一起,再看一次蚂蚁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