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有个精神分裂一样的毛病，就是独自身处人群当中时，会产生深深的恐惧感，为了驱逐这种不安和惧怕的情绪，我会假装拿出手机讲电话。其实我根本没有拨通任何人的号码，只是在对着沉默的手机和自己说话。后来这毛病越来越严重，我能站在大马路上和自己说好几个小时，可能我前半生也没那么健谈过。假装打电话带来的安全感，让我不孤独。
如果事态继续发展下去，我应该是要分裂出更多的人格了。不过那年八月，我和小伙伴们蹦上飞机辗转飞过大半个地球，开始了留学生活。初到的新鲜感和洪水般涌来的事情以及需要集体行动的小伙伴，让我根本没有时间和自己讲电话。
我们一起上学、一起买车、一起去gym、一起shopping、一起吃buffeet、一起睡图书馆、一起cruise、一起躲避警察、一起做饭、一起看电影……甚至作弊都在一起。最好的陪伴，也不过如此了。
就这样热闹了半年，终于到了需要独自面对的时刻。圣诞节我结束和小伙伴的cruise，一个人回到家打包好两个行李箱又踏上了开往JFK的车，寄存一个回国的箱子在机场，带上另一个，飞到了冰岛。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心中都有那么一个paradise，这一生一定要亲眼去看看才能瞑目。所以当时即使知道要自己踏上这段旅程，要觉得那又怎样一定要去。于是晚点的飞机落地冰岛时，我不懂一句冰岛语、基本没做功课、只订了前两晚的hostel。我甚至忘记给美国的手机号码办漫游，而全球通的国内号码早就停了数据流量，想上网查查地图都没戏。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租车自驾，拿着国内驾照和学校的翻译公证件。由于没有提前预定，现场唯一一辆可用的四驱suv有着可以塞下至少五个人的座位和再塞下至少五个人的后备箱，相信我，冰岛所有车型比国内都要大至少一圈。十二月底的冰岛每天只有四五个小时白天，我冒着繁星和熹微的日光，用着完全听不懂的导航就上路了。
我要一个人面对的，不光是未知的旅途和糟糕的天气，还有十几岁时对paradise的幻想和期望，以及差不多十年来对你的爱。可能这是我迟到了太久的成年礼，我需要这么一个ceremony，来割断至今牵扯着我无法move on的不甘心。
想要体会独自一人的孤独，一定要一个人在新年时候来冰岛。随处可见的节日气氛、其乐融融的当地人聚会，甚至hostel老板都要关门回家过节。比我高差不多两头的大叔把整栋hostel的钥匙交到我手里，说你刚好赶在我关闭预订系统之前订了房，所以你是新年这两天唯一的客人。以为住在hostel不但能省钱还能遇到一些有趣的人，哪成想楼上楼下还是只有自己。诸如此类的对话和情形，基本贯穿整个十天的冰岛行程。
抬头一看，自己跑题了。原来想写最孤独的时刻，却还没写任何一个时刻。
最孤独的那一刻，是某一天我开车到冰岛北边荒凉的山间。冬天的冰岛真的一点儿都不适合来游玩，日照时间短不说，大雪封路暴风雪肆虐不能更多，好多景点只能看见半埋在雪中的指示牌，根本不见路。北边山区尤其严重。那一天我又是太阳刚露头就赶紧上路，由于每天在冰雪路面上开几百公里，想赶在天黑前到达目的地的话不能耽搁一分一秒。虽然出发前查看路况发现今天要开的路车流量非常小、基本为零，这其实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但时间有限只能硬着头皮出发。大约开到中午时候，进了纯山区，就是放眼望去不见任何人类踪迹的地区。应该是在一个高点处，下车拍了雪山蓝天之间非常美的光影，继续上路时，发现前方开始有黑云逼近，再开了一段，果真暴风雪来了。
我在内蒙古出生长大，小时候冬天很冷下很大的雪。康州读书也见识了新英格兰壮观的雪季。可暴风雪还是头一回。一瞬间眼前各个方向能看到的都是白色，坐在车里只能分辨出风的方向，因为能看到风夹带着雪快速流过。凭着感觉开了一段，因为这段路真的很窄，只有两辆车的宽度，担心开下路面会陷在雪里（一定会），无奈只能原地停下。广播没有信号，手机也不知道该打给谁。坐在车里等，听着外面呼啸的风看着白茫茫一片的世界。开始有恐惧从背后爬上来，身体像有针刺一样坐立不安。
我知道这就是孤独。这一刻我没有想念任何人，唯一想到的就是如果持续这个天气到日落，我该如何度过黑夜。原来paradise也有这样的时刻，不真的开车走上这段路，我无法想象。没有和自己讲话、更没有唱歌什么的，我就那么呆呆地坐在车里，看着外面的白色，好像来到了另一个星球，一个没有人类的星球。不知道在地球上那些人类无法涉足的地点，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安静。不知道无法和我们沟通的其他生物，会不会也很孤独。
没多久，风停了，能看见路面了。我回了回神，赶紧开车。那一段在山区的路程，包括我因为暴风雪停下来，没有再见到一个人或一辆车。
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最孤独的时刻，在冰岛，我的paradise。
我现在已经不再给自己打电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