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论坛上,活跃着这样一群女孩儿。她们在现实生活中各有各的精彩和落寞,有的学识渊博品味不凡,有的安静内敛不善言辞,也有的性格张扬敢爱敢恨。尽管如此,但她们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以一个或多个古人为自己的情感寄托,常被戏称为“对死人的爱”。
我本想套用“偶像”这个词,可未免显得有些轻佻,还是借用日本舶来的“本命”这个词更为贴切。这些“本命”的范围相当广泛,有诸葛亮、李世民、纳兰性德,也有达芬奇、拉瓦锡、特斯拉,还有亚历山大、凯撒、拿破仑等等,可谓含盖古今中外。
这些女孩爬梳史料,在故纸堆中探寻自己本命的音容笑貌,乃至关于他们所处时代环境的只言片语。不仅如此,还会到处寻访他们的墓地,给他们过生日,为他们写文、炒作、掐架……
为了自己的本命,她们可以跋山涉水,可以花费大笔金钱,她们努力学习,变得勇敢甚至是狂热。
这些女孩子里面,我所知道的最有名的大抵就是豌豆黄儿。她被称为纳兰性德的“少奶奶”,为了纳兰学满语、梳旗头,在家中悬挂纳兰的画像。有一次在纳兰的生日那天下了场大雪,她激动地扑到窗前,说“是你让下的吗”。她收集了市面上和民间的几乎所有关于纳兰的书籍,以至于每拍到一件珍籍善本,都会欣喜若狂好几天。
还有痴迷诸葛武侯的文子君,她不厌其烦地大书特书诸葛亮,甚至不惮于把诸葛亮写成总受,逻辑是“把诸葛亮写得别人都不喜欢了,他就是我一个人的了”。她为诸葛亮写的《情人》,在三国血与火的时代背景中,倾吐对诸葛丞相的不尽爱意和疯狂追求。
我们为何会这般痴爱死去的古人呢?
首先,这和历史题材的古装剧火爆荧屏有直接关系,影视艺术总会不可避免地带有主角光环,习惯性地将主要历史人物的形象塑造得无懈可击,成为万千少女心中无法拒绝的完美对象。比如最近大火的宫廷剧《延禧攻略》,英俊潇洒痴情专一的侍卫傅恒,不知俘获了多少姑娘的芳心,只恨君生我未生。历史人物的荧幕形象,直接定格了人们心中关于古人的最初印象,而且这种角色的代入感根深蒂固,即便日后经过了深入了解,也很容易就自动过滤掉真实人物的诸多缺陷。
而且,撰写史书向来就有为尊者讳的传统,对于先贤的历史功绩不惜耗费笔墨大肆渲染,而对于他们的人生污点则一笔带过点到为止。中国人也多有厚古薄今的思维定势,或是出于对前人的敬仰追思,或是发泄对当今现状的不满,难免就会流露对历史人物的吹捧,抬高他们的后世地位。
其次,这些古人,在他们所处的时代,都是仙才卓荦的人杰。如果他们活在现代,很大概率也会是呼风唤雨的人物。而当代杰出的政治家、文学家和艺术家们,同样拥有无数拥趸和万千粉丝。所以,我们对这些古人的着迷,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卓越人群的认可和仰慕。这种认可和仰慕,与古今无关,万世皆然。
但这种认可,又不足以一言以蔽之。
在我们对古人的痴爱中,发挥更大催情作用的,是历史所带来的距离感。为什么会喜欢上死去的古人?因为,于故纸堆里偶然窥见他的一缕风华,从此念念不忘,进而便想探个究竟,想要了解关于他的一切,隔着历史长河远远望见一个轮廓,从此在难熬的现实生活中有了精神寄托,早在千百年前他就将你我的心事写遍,写透了。
我们喜欢一个人,但却永远无法见到他,永远无法触碰他的呼吸,无法亲吻他的双唇,也无法为他的衣袖掸去灰尘。我们将永远不能看到,他身穿那个时代的冠服,会有着怎样的风姿。更不曾知晓,在他伏案而眠的那个闲暇午后,他头顶的那片白云,曾经变幻成怎样的形状。我们喜欢他们,他们却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我们隔着一层毛玻璃,去幻想玻璃另一侧的那个人形,我们听得到他的声音,却看不到他的全部。其实,这本来就是人与人交往甚至是相爱的常态。
他人,本就是永不可知的。只是时空的距离,让古人显得更加遥远,让我们对古人的痴爱显得更加绝望——可从那绝望中,反而又生出无尽的魅力。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一往而深”的过程,就是心理学所说的“正反馈”,越想就越爱,越爱就越想。
所以,如果我们的本命有坟茔留存于世间,我们便去扫墓。隔着一层薄薄的黄土,我们与自己所爱的那个人遥遥相望,彼此无言。“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这是时光与思念双重叠加的生死距离。这距离可以让一部分人望而却步,却也让另一些人的痴爱更加浓烈,愈显狂热。
在这种绝望的痴爱之中,“君生我未生”的遗憾,固然是终生难解之恨,却也荒谬地给了我们表达爱意的更大勇气:既然我们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见,那我们何妨不更加随心所欲地倾吐哀思呢?一个活着的人,或许会拒绝我们的爱意;可是一个古人,一个死人——他想拒绝也拒绝不了啊。
因此,有人幻想着与本命亲吻;有人幻想着拯救本命;有人幻想着戳本命肚子上的肉……
当我们通过影视与画像端详古人时,我们是站在千百年后,掌握着我们轻而易举就能从史书中获得的先知之能。那些我们的本命为之痛心、为之流泪的历史事件,那些我们的本命苦苦挣扎、殚精竭虑只求催生一点有利变革的乱世,我们都清晰地洞察着这一切。看在眼里,却也只能急在心里。
我们就像看着一个努力的孩子一样,在早已熟知人物结局的前提下,为他们犯的错误而莫名心痛,为他们的正确选择而慈祥点头。时空的距离,不只让古人在后世心中显得更高大,也同样让他们变得更渺小。我们既像隔着毛玻璃看他们,也像对着显微镜看他们。这种情景,有时便不自觉地赋予了我们一种微妙的权力感,从上帝视角审视着他们的嬉笑怒骂和兴衰荣辱。
再者,古人的魅力,很大程度上就是历史的魅力。一个关键的历史人物,是了解一段历史,剖析一个时代的绝佳样本。由这个人物的身份入手,抽丝剥茧,逐层深入地还原他所处的环境,探讨他与对手所有博弈背后的因果,破解他面临的时代迷局,这本身就充满着很大乐趣。我常以为,研究历史就像取证破案,读好的历史著作,就像在读侦探小说。只不过,历史记载总会被人为篡改,扑朔迷离难觅真迹,史实的真相总会有无数种可能,而侦探小说从来都只有一个确定性结局。
当然,在痴爱古人的执念之外,我觉得也是有一层伦理问题在的。
有爱,就必然萌发表达欲和占有欲。该将自己的爱和表达欲、占有欲控制在什么程度,才是合乎常理,尊重古人的呢?
言必称“我家丞相”是尊重诸葛亮的吗?——尽管诸葛亮可能很乐意做她的丞相。
把李世民称为“二凤”真的是会让人喜欢的称呼吗?——尽管唐太宗可能完全不在意一个女孩儿怎么称呼他。
意淫自己和某位古人结婚生子,是恰当的吗?——尽管那位先贤可能会喜欢上穿越了的她。
但是,死去的古人再不能为自己发声,不能出言认同或是大声指责。所以,尊重他们,将他们作为活人——可能并不需要你的喜欢的活人——来尊重,在这份喜爱中就显得尤为重要。自欺欺人,总归无趣,不要到最后落得个“感动了自己,恶心了别人”的尴尬下场。但愿所有喜爱古人的姑娘都能够明晰底线,不要沦落成脑残粉和私生饭。
我爱你,与你无关。但我也同样希望,我的爱没有打扰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