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夜叉鬼。知道夜叉鬼吗?世间最丑陋凶恶的物种,面呈翠色,摄人心魄。终身蛰伏在暗无天日的黑洞里,渐渐的,与黑暗溶为一体,无法分辨。
虽然,我和同类一样,拥有一副令人恐惧的身体,但是,我并不甘心,为什么,我要找个相似的丑陋的同类,相看两厌地度过余生?
我开始修炼。修炼的日子很苦,很无趣,只得咬牙支撑。闲时,看着墙上的人像出神。不知哪代的先人,精心画得人间的书生像,修眉朗目,身形颀长,负手凝视槛外的海棠。以我这没什么见识的眼光,都觉得,他比海棠还要漂亮。画像静静挂在这里,洞中无日月,人间岁月长,这个书生,早就入了黄泉吧。可是,他勾起了我对人间的欲望。
好不容易,修炼得一点法术,可以去人间走走。可是,这副丑样,只怕踏入人间,随即给轰了出来。嘿嘿,我可是有法术了那,这点小事,也难不倒我。
点亮鲛人的铜灯,清冷的光线中,努力凑近一张齐整人皮,开始在脸上精心描绘。黛眉似远山,媚眼如丝线,胭脂轻点,红唇细染。。。默念咒语,人皮倏然包裹住自身,竟无一不温暖妥帖。穿好罗裙,于模糊的铜镜前扭捏一番,哗,美丽无瑕的二八佳人。
嘴角弯一弯,忍不住发出桀桀的笑声,急忙以翠袖掩住。唉,做了夜叉,连笑都是那么可怖。我干么不做人?
从此,学着做个合格的人间女子。笑时用罗帕掩住嘴唇,不可嘻嘻哈哈。茜香裙摆系着小金铃,走路时不能发出声音。对自己的良人,恭恭敬敬道个万福:“是的,夫君。恕我无礼,夫君。”对陌生的男子从不假以辞色,手臂被摸了一下,当场砍掉证实自己的清白。最可怕是非得缠小脚。幼龄时,便折断四根足趾压入大足趾下,用白布紧紧包裹成粽子状。丑陋无比,臭气熏室,走起路来一步三晃,痛极累极。人真是奇怪,还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金莲”。步步生莲?笑死我这个夜叉。
既然人世间的男子,都喜欢这样的女子,那我愿意,彻底改变自己。世间男子,有洞彻的眼光吗?会知道在如花的笑靥背后,是可怖的狞鬼吗?人间,我来了。翩然走出暗洞,没发现封印在铜灯里的鲛人,默默沁出了一滴眼泪。
人间的夜晚,很是清新。每夜在野外游荡,只是碰不到合意的男子。只有面色黧黑的庄稼人,手如鸡爪的乞讨者,衣衫褴褛的牧童,晨起即劳作的蓬发村妇。。。我失望了,人间就是这副模样么?可是这样灰溜溜的回去,会让聿给笑死!不行,我非得到一个男子不可!
踽踽独行时,忽有一男子上前搭讪。我打量一下,这个自称姓王的男子,虽不如画上的男子美貌,倒也衣衫整洁,面目清朗。我迅速打定了主意。胡乱编了借口,跟王生回他的书斋。
原来这种感觉,叫偷期、私会、密约。一切的灵魂,在于偷偷二字。是不是很好玩?王生白天常常不在,我躲在阴森昏暗的书斋里,仰头看四周密密麻麻的书籍。春秋左传、尔雅、礼记、诗经、说文解字、史记、隋书、典论、淮南子。。。。高峨端坐,严肃端庄,正气凌然。让我想起。。。王生的发妻。
王生妻子陈氏来书斋找他,我躲在窗边窥视。见她面目端庄不苟言笑,堪为符合人间良家女子的操守。端详良久,我无声地笑了。人间的女子,实在是个傻瓜。男人们把自己的妻子教养成了木头美人,美其名曰大家闺秀,然而,又嫌其不解风情,冷落在侧。还不如我向邻近的胡氏姐妹随便学了两招,已是受用不尽。
啊,想到这里,忽然发觉面上彩妆黯淡了许多。人间有句话道:以色事人,色衰而爱弛。怎么可以?急忙杜门闭室。将人皮铺在榻上重新描绘。肌理细腻,灿若桃花,绘至得意处,我又忍不住桀桀而笑。似闻窗外有窸窣之声,急披皮幻为人形,启门而望,只见一黑猫蹑于墙根。风吹起一缕秀发,我抬手整理,微微笑着问:“猫儿,你看我美吗?”黑猫瞳孔缩紧,却似看到我的内里,恐惧地低呜一声,随即没了踪影。无趣地望着它逃窜的方向,不禁感叹,人啊,还不如一只猫呢。
王生,你怎么还不回来?我今天打扮的真美呢。不耐烦再等,去荒野逛逛。没想到会遇见你——聿,我的同类,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你叫我回去,说人间不是适合我们夜叉呆的地方。我喜滋滋炫耀:“我在人间呆的很好啊,俘获了一个男子,他比我们好看百倍,还对我死心塌地。我为何要回去?”
“那,你爱他?”
“爱?我们夜叉的世界,不知道这个字。人间也有爱?虞姬深爱项羽,结局是乌江自刎;李隆基爱杨妃,让她马嵬坡下自缢;至于叫你殉葬从之地下的,数不胜数。何谓爱?我需要懂吗?”
望着聿失望而归的背影,我忽然觉得有丝内疚。但是王生。。。这么多年的朋友,抵不过一个才认识几天的人类。我是否。。。太过贪爱皮相?
这是什么?挂在门楣上的蝇拂,正朝我散发灿灿金芒。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黑猫跳上了围墙,蓝幽幽的眼神盯进灵魂深处。王生!你。。。。我做错了什么?是不该忘记自己的本质吗?是不该自以为融入了人类吗?踟蹰良久,绝望地奔至荒原。耳边,仿佛是聿在低语:人即是人,妖即是妖。不是同类,不可能在一起!跟我回去吧。想起刚对聿的炫耀,仿佛是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自己脸上。
不!!!我不要这样狼狈而归!我是夜叉,是最凶恶的物种。就算回去,王生,我也会带着你。想逃脱我的手掌心么?哈哈哈哈。。。。荒原里听夜枭凄啸,如百鬼夜啼,令人不寒而栗。
取拂碎之,坏寝门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这一切,做得很是干净利落。等回过神,我已身处荒原,手里,捧着一颗仍在微微跳动的心。王生,这里面,可有你的灵魂?我,会让你永远、永远属于我。。。
荒野中疾风阵阵,一方雪白镶边绉纱手帕在树枝上瑟瑟发抖,上面隐约一丝殷红。这方手帕,一刻前还是主人的爱物,藏于袖中须臾不离身。然而,在主人擦拭嘴角的血痕后,即被无情抛弃。荒野里,一个妆容精致、完美无瑕的人间女子,正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