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认识你们所说的国学大师季羡林,
我只知道,在热热闹闹的学术追捧中,
父亲的内心是冷的,是寂寞的。
但是他表现得却很淡定从容,
毕竟,经过了,也就寻常了。
——季承(季羡林之子)
季羡林一生的成就可谓卓越、辉煌,在他的散文集《繁华落尽是孤独》中,我们看到一个学贯中西、享誉海外的国学大师,一个被鲜花、荣誉和掌声所环绕的成功人士;不过,与此同时,我们还感受到一个孤寂、淡漠的灵魂,一颗自始至终都是孤独寂寞的心。虽然,这种表现仅在书中寥寥几句、几段话之中;却是个很醒目的存在,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季羡林说,在人生的道路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旅客。这话一点不假,因为无论是亲人、爱人还是朋友,任何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而不是一生。即便是在这段有人相伴的路上,很多决定、选择、沟沟坎坎还得靠自己。
《繁华落尽是孤独》是季羡林讲述生命历程的回忆录,关于成长,关于苦难,关于生活……上一篇文字,我们已经就季羡林的人生功绩进行了简单的了解,今天,我想试着走进他的内心世界,去体察那苦难中的寂寞、喧嚣中的孤独。
1
书中,季羡林在首篇文字《我的童年》开篇时写道:回忆起我的童年来,眼前没有红,没有绿,是一片灰黄。
首要原因,是家庭的穷困。三四岁时,举人家的奶奶每天偷偷给他省下的半块馒头,是他最高的享受、最大的愉快;即使后来到了济南,生活中也鲜少有色彩的东西,没有任何玩具,电视机、收音机更是连影都没有。
他说,贫困、单调、死板、固执,是我当时生活的写照。
看着令人唏嘘。
穷,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当然不只季羡林经历过;但像他那样,在孩童时期就给生活蒙上了一层晦暗色彩的并不多。原因显而易见,因为对于一个孩子而言,爱玩是天性,而就“玩”本身而言,和生活的贫困、物质的匮乏挂不上钩。
2
母爱的缺席,是季羡林童年悲苦的主要原因之一。他说,一个缺少母爱的孩子,是灵魂不全的人。
六岁离家,离家的同时也离开了至亲至爱的母亲。之后,在漫长的漂泊生涯中,只回家两次,都是奔丧。当他读大学二年级母亲离世时,已有八年之久没有见过母亲一面。很难想象,这是怎样的骨肉分离。
季羡林对母亲的思念分两个阶段。一是尚不懂事的孩童期;一是成年后,特别是当母亲去世,独自一人在海外时、归国后慢慢变得垂垂老矣的过程中。
“我能躺在一个非母亲的人的怀抱中打滚撒娇吗”,一句话道出了一个必须强迫着自己独立、坚强、成熟起来的可怜孩子的孤独处境。从这一点来看,季羡林的童年是不幸的。
他说,我特别经常想到母亲,母亲入梦,司空见惯。但可恨的是,即使在梦中看到母亲的面影,也总是模模糊糊的。可怜我这个失母的孤儿,连在梦中也难以见到母亲的真面目,老天爷不是对我太残酷了吗?
这段话出现在季羡林回忆留德十年时。这个时候,母亲已然离世,他成了真正的孤儿;之前是有母亲不得见,而今却是任怎样想念都永远无法见面了。基于此,季羡林最大的悲哀,是不曾将母亲的面目熟记心中。
然而,这些尚是季羡林一方的感受。我们都知道,儿子想念母亲和母亲牵挂儿子是不一样的。只可惜,我们只能通过书中文字窥见季羡林的内心,却对那位从不曾在书中露面的可怜母亲的内心世界一无所知。
3
如果我们把季羡林的童年当作一个孤儿来看待,那肯定对不住对他良苦用心的父亲和叔父;特别是叔父对他的关心和付出,这关心是父辈对子辈的爱,而那份付出不但体现在钱财物质上,更体现在精神情感上。
可是,单就季羡林的个人精神世界而言,那个时候的他确实像个孤儿般,内心是十分孤独、寂寞的。
我们可以暂且抛却如果他是在家中父母身边成长会有怎样幸福快乐的精神享受,当然,物质方面却是极度欠缺的;只说他在叔父家的尴尬处境。
他自己也说:我不能说,叔婶虐待我,那样说是谎言,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小小的歧视,却是可以感觉到的。
什么歧视呢?比如做衣服,有时不给他做;比如平时的琐碎小事,偏向自己的女儿;他特别提到一次想要向婶母要些早点钱,却怎么都张不开口,整个晚上都欲言又止,直到深夜方才鼓起勇气。这并不是说婶母不给,而是因为自己心中因着那种“见外”而引起的胆怯和不踏实之感。
当然,在现在的我们看来,这些算不上什么歧视;可是,对于一个孩子,却分明能够留下心理阴影,以对他的性格造成一定影响。
这在他大学毕业后回到济南母校任教时可见一斑。那时的季羡林虽和叔婶在一个城市,也就是说,家就在眼前,可他却是选择住校,只周末才回家一次。他说,我并不觉得,家庭是我的安身立命之地。还有,这个时候他的薪酬特别高,有一百六十元之多,而一个人的生活费仅五六元左右;完全能够成为家庭中经济上的顶梁柱了,为此也就看不见多年来婶母脸上那种难以形容的脸色了。
如此种种,都说明了季羡林另一层面上的不幸。虽然一家人的举动行为都是正常而自然的现象,没有逾越常轨;但这所有一切加起来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却是残酷的、不公平的。
总之一句话,季羡林能有日后辉煌的成就受惠于他的叔父、婶母,但他自幼养成的内向性格、过早就跟定了他的孤独心境,却是他父辈留给他的人生遗憾。
4
基于以上几点,出国后的季羡林是习惯了孤独的。同时又因为他之所学也与这种孤独合得上拍;古文字的学习与研究,就要求一个人甘于寂寞、乐于寂寞的品性。或许,这也是季羡林学有所长、学有所成的主要原因吧。
当然,在德国的季羡林,他之孤独并不全因着之前的人生经历;更主要的,是“独在异乡为异客”,特别是后来,随着在哥廷根待得时间越来越长,之前与之相伴的留学生也都各子走向自己的人生之路,只剩下他和教授、学生、房东太太、邻居等等异乡人相处了。
加上那时又逢战乱,忍饥挨饿不说,还有性命之忧、思家忧国之愁,心中的快乐有几何可想而知。
当然,在哥廷根,季羡林与身边之人还是结下了深厚情谊,特别是房东太太,十年如一日照料他的日常生活,就像一个母亲一般,给了他无限母爱的温暖,而他也像是她的儿子,在很大程度上抚慰了房东儿子不在身边的寂寥的心。
更有一个德国姑娘对季羡林暗生情愫,虽然他们没有结合在一起的福分,但毕竟有一段美好的回忆温暖人心。当然,也折磨人心。
那是邻居迈耶家的大小姐。在季羡林写博士论文那几年,稿子先用德语写,然后需要用打印机打成清稿,季羡林一没有打印机二不会打字,所以伊姆加德便成了他的重要帮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几乎天天晚上都在伊姆加德家度过,每每工作到深夜;因为他的原稿改得很乱,内容又稀奇古怪,所以,在伊姆加德打字时需他在一旁加以解读。
后来,就连去迈耶家做客,她父母都把他们两个安排一块。他们和她或许没想到季羡林会离开吧,或许大家只为真情所陶醉,不愿去多想吧。
总之,当季羡林终于要离开时,有情人也就面临着难分难舍、百般无奈了,更何况季羡林在国内已然是个有家室之人。他在日记中写道:“她今天晚上特别活泼可爱,我真有点舍不得离开她”、“伊姆加德只是依依不舍,令我不知怎样好”;而直到回国后他还说过“说不想她,那不是真话”。
无论是对房东太太还是伊姆加德,季羡林心中那种不舍、不忍的情感,和他又不得不狠心离开的现实,都在无形中加剧了他内心深处的孤独之感。
5
回国后的季羡林在北大任教的同时,继续自己的研究,将所学发扬光大;一来报效祖国,二来光耀宗祖,可谓最大程度地完成了心中夙愿。最关键的,他成就了自己,活出了意义和价值。
然而,对于我们来说,大家看到的多是他外在光彩的一面,而他的内里,他的精神和情感方面我们则窥视不到。比如,他的家庭和不和睦、幸不幸福,他的情感有无寄托,是否还是一如既往的孤独,等等。
从他儿子季承的那段话中我们或许能得到答案:父亲的内心是冷的,是寂寞的。说起来,季羡林与其子的关系有相当一段时间的冷淡期。据说最初是因为夫人丧葬费的问题起冲突,并扬言与之断绝关系;不过,有些东西我们还是可以想见,远在季羡林出国时,家中就有一儿一女,他在国外一待就是十年,没有参与孩子的成长与教育,父子关系存在难以弥补的隔阂在所难免。
再说妻子。他与彭德华的婚姻开始于1929年,从时间上看,是他在济南读高中时。第二年也就是1930年,季羡林便考上清华大学,在北京读书四年,不用说,肯定继续着两地分居;随后,在济南当国文教员时的一年时间里,季羡林说是住校,不知那时他们是否一家团聚过,就当时的境况看,怕是很难;之后又是长达十年的海外生涯;1946年回国又先后在上海、南京住了多半年;直到1962年,彭德华方随同公婆一起搬到北京。算起来,他们之间有长达三十多年的分居生活。这对于我们短短几十年的人生而言,是何其漫长。
我们并不能因为他们夫妻常年的聚少离多而断言他们情感的薄弱或不稳定,而季羡林也说过当他终于结束单身生活后的那段时期,是妻子一生的黄金期,也是自己最幸福的时候。只是,长时间两地分居的夫妻关系甚至可以说是名存实亡,却是事实;在季羡林的文字中,很少提到自己的妻子儿女。也是事实。
当他远在海外,只说想念祖国与母亲;当他终于回家了,只说“我是一个有国有家有父母有妻子的人”;很遗憾,他从来都没有提及想念他的妻子爱人。原因不说自明,父母之命的婚姻情感基础可以相见。
加上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现实差距,即便之后又一起度过了二十几年的光阴,怕也很难有共同语言吧。他对妻子的感情,该是敬重多余爱慕,因亏欠太多而尽量体贴有加吧。当然,这也是那个时候普遍存在的夫妻情份。总之,无论如何,他们两位的内心都是十分孤独的。
当耄耋之年的季羡林回官庄给母亲扫墓,在他们家的旧址、母亲的墓地周围聚满了围观的乡亲,当然都是看他的。可是,他在书中却如此说——
我心中又暗暗发笑:我有什么可看的呢?不过是一个颓然秃顶白发的九旬老人而已。
是啊,九旬老人。六岁离家,中间隔了八十多年,等他终于得空光耀归来却已垂垂老矣。之前的一切都已不再,无论是自己的童年、往昔的穷困、甚至父母双亲,都已成为永远回不去的过去了。
繁华落尽是孤独。季老的一生,经历无数的坎坷与艰辛,其中也不乏成功的喜悦、收获的美好,光芒万丈,丰富而真实;但在这一切的背后,始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落寞与孤独存在着。一种过于喧嚣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