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怪殊途
文/碧鸢
明月井里的莲妖恋上了凡间的一位书生,她为他耗尽修为续命,却终究未能逃过人妖殊途。
我途经玉湖时,将奄奄一息的她救回,养在院内的明月井里。闲来无事,我也会听她讲讲她的故事,想象着其中的风花雪月与缱绻深情,说到心伤处,她总会拉着我的手感慨:“乘黄,你果真是有福之兽,若那时我能有你这般能力,定能与他长相厮守了。”
我孤寂一人已有万年,从不知情为何物,更不懂她的肝肠寸断。
我以为,我将永远做一只不知情仇的神兽,徘徊在寂寥无人的山林,与群鸟齐飞,与山兽嬉戏。
直到,遇到他。
在那年莲花最为荼靡的季节,他染着浓浓的血腥味儿还有盛夏翠柳的清香,跌落在我背上,误打误撞受了我两千年的福泽。
神兽福泽要授予大善之人,岂料今日竟白白赠与这般来路不明的将死之人,我心中郁郁难平。
于是,待他清醒时,我便略施威压,俯视着塌上的人,道明身份,又胡言救他是因有缘,并提醒他知恩图报,从此侍候我左右。
不料,闻我此言,他苍白的容颜上漾出一抹轻笑,未先言谢,反而道:“ 海外西经有云,乘黄,其状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寿二千岁。 只是竟不知,这上古福兽,是为娇俏姑娘。我昏迷之前曾藏身于垂柳之上,想必是不慎跌落,才得了这两千年寿元吧。”
我惊讶于他的才智与处变不惊,却又不甘落了面子,扬声道:“那又如何!无论因是如何,如今我救你性命,赐你福泽却已是果。”
“既是如此,在下自当愿意侍候姑娘左右,以报姑娘救命之恩。”他下榻躬身道谢,眸中却有戏谑一闪而过。
他告诉我,他是人界的皇帝之子,名为元承,因着惨烈的夺嫡之争才会于林中被刺,藏身在柳树之上,才有了此番际遇。
元承生得一副儒雅皮囊,却总爱说些风趣话,不同于山间精怪的粗俗爽朗,他的一言一行皆若那水墨丹青,经得住细品慢琢,举手投足间,风景自成,让我渐渐沉溺其中,却不自知。
我最爱他的好口才,总能将每个故事娓娓道来。我听他讲述人间的嗔痴情爱,犹若飞蛾扑火,却让人神往,又听他诉说人间的世态炎凉,如履薄冰,更让人胆颤。
从他淡淡的言语中,似乎整个繁华人间,都倾泻而出了。
人类长叹流年似水,然流年于我,并非于人类那般,似那缓缓而流的溪水,而是倾泄而下的瀑布。元承却是在那瀑布还未落到湖底之时,似乎就已经厌倦了这波澜无惊的生活。
他说:“乘黄,待我安置好凡尘之事,便回来寻你可好?”
我应了他,我理解凡人寿命的短暂,他们要在不足百年的日子里过完自己的一生,注定一刻也不能歇下来。
于是春去秋来二十番,我领略了莲花妖眸中的相思苦。
归来时,他又说:“乘黄,我既已有了两千的寿元,定得游尽人间的三山五岳,看遍所有的悲欢离合,你陪我可好?”
于是千山万水百余年,我与他穿梭在混沌人间,朝朝暮暮。
历遍此番红尘,我们又回到这古朴山林,闲看落花流水,静闻山风鸟语。起初,他会和着这山清水秀吟诗作对,望着皓皓月色吹箫弹琴,可这韶光如此慵懒,他却渐渐索然无味。
他说:“乘黄,我似乎读懂了人类的天命。”
人类习惯了短暂的人生,习惯了行色匆匆,习惯了莫负韶光,即便得了这千年寿元,又怎会甘于徘徊在这方寸山林。
他开始早出晚归,时而带回些人间的新奇物件,时而带回些人间的艳丽繁花。他的身上,再也没有那晨间露水的清香,取而代之的,是人间的炊烟味,人间的胭脂香。
我渐渐习惯了卧在门前的台阶上,看着夕阳在西边晕开淡淡的血色,等着他姗姗回来的身影,一天又一天。
直到挂在门前的风铃,再也不会因他的归来而叮当作响,直到我的心,再也不会因他的妙语连珠而涟漪微漾。
他终归,还是留在了那陌陌红尘里。
我站在盛夏微凉的晚风里张开双臂,试图让这穿山过水的清风填满我的寂寞无边,却只觉悲戚更盛。
我开始喜欢在午夜梦回里细数着我们的过往,在漫长余生里再去爬过相逢的柳树,再走过嬉戏的乡路,试图这恍若从前的风景里,握住我们寥寥可数的回忆,可我明白,这前尘往事,亦如他的离去,再挽留也是徒劳。
他离去后,又是混沌两百年,明月井里的莲妖修养得好些了,又去人间寻那翩翩书生,归来时,却是心灰意冷,千言万语,终究只道了句,故人心已变。
我望着她沧桑悲戚的面容,似乎又瞧见了如今的自己。
我这才恍然懂得,我们斗不过的从来不是所谓的殊途,而是人心易变。
元承逃过了天命,却未逃不脱这恋恋红尘。
而我与他,纵有两千年时光可以长相厮守,却终究要负了这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