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峰在青城后山。
倒不是真要离开红尘潜心修道,只是他当时确实不知道要去哪儿。那天他回到公司,向老板请了一天假,老板二话没说就准了。临走时还把家里的钥匙扔过来,说:“今天晚上没什么事儿,要不你回去睡一觉,下午做个饭,我带几个兄弟过来拗上两杯。”顾峰只得照办。
夜晚如约而来,从不缺席。他对兄弟们说晚上送他们回去,不喝酒了,于是看着其他人慢慢进入状态,自己却越沉越深。他想回去睡觉,无奈说过要送大家的话,趁着所有人高谈阔论的时候,顾峰来到阳台上抽烟。这个小阳台没有封闭,初冬夜晚的风吹来,干燥冷凉。城市的夜景与天上的繁星有得一比,甚至要亮许多,抬头已经难见星光。他记得儿时同母亲一起到田间干活,带上干粮水壶,清晨就出发,午间啃完干粮接着干,一直到太阳落山才收工回家,通常都是走到半道天已全黑。家里买不起手电筒,不过不要紧,月光很亮,照着母亲长长的影子,旁边还有一个稍矮一些的。星光丝毫不比月光逊色,他有时会抬头边看星星边走路,好几次磕碰了母亲就说他:“你还小啊,走路看天不看道。”他对母亲说,那些星星是一群一群的,这群是三角形,那群是方形,还有些说不上来的形状。后来遇到了三儿......原来那些叫星座。
顾峰长叹一口气,想再点一支烟。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他的老板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我?没事。”
老板走到顾峰身旁,手里抬着一杯酒,什么也没说。两个男人的沉默。
最终还是顾峰自己开口了:“老大,我想辞职。”
“什么时候?明天吗?”
“不不,我手上还有一个活在继续,等做完这个活我就走。你也可以在此期间物色我的下一任。”
“嗯,好。不过一时半会儿不好找啊!你已经顺风顺水又顺手,一下子说走就走我确实难办。”
“我知道。”他还是又点燃一支烟。
老板喝了一口酒,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顾峰自顾自地抽着烟,老板转过头看了他一会儿,进屋去了。
聚会一直闹到凌晨,顾峰送走了两个不太醉的兄弟,另外一个已经醉得挪不动步,就在沙发上躺下了。老板特意告诉他把车子开回来,就在这里睡吧。当他回来开门进屋,看到他的老板再次到了两杯酒,坐在自家的吧台上等着他。
他坐下,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红酒。这次是他的老板先说话:“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就是觉得纷繁复杂,剪不断理还乱。
“我怕是会出去走走。”
老板没问他要去哪儿。顾峰给自己满上,说:“三十三岁了,我好像一直在找什么,可是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因为我好像一直都有目标。在农村的时候,我的目标是考大学到城市来,来到城市我就不想回去了,于是我的目标是留在城市。留下来我要融入你们,于是我的目标是拼命赚钱......可是就在这几天,我发现我还是很迷茫,我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
“怎么会用迷茫这个词呢?”老板问。
“我觉得、我觉得我所做的这些都是徒劳,我觉得我还是没有融入你们。”
“为什么这么说?有什么特别的例子吗?”
“桑三。我觉得我始终走不到她的内心去。”
“怎么讲?”
“我想我们始终是有差距的。哪怕将来有一天我富可敌国,她的精神世界我依然一无所知。”
这句话说完,顾峰好像大病初愈。他清楚地感觉到心口有一层密不透风的厚布帘被拽了下来,他似乎都能看到自己的心脏因为甩掉了束缚而跳得快了些。他深吸一口气,撇嘴笑开。
老板坐在他对面,也笑了。两人举起杯子轻碰,高脚杯发出清脆的响声。
“如果你想出去走走,也不是不可以。我想那不会是短时间的事情。”
“对,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多久。”
“好吧。事实上我要说我认为这对你是件莫大的好事。”
“啊?”顾峰很惊讶。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果你觉得差距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这个时候分开是最好的抉择。该出手的时候不要犹豫。不要总觉得结束就是没有了,其实很多时候结束就是最好的开始。
人们已经习惯了一直以来的相濡以沫,害怕结束或者害怕失去,这其实是因为不习惯。但是要知道,这个世间还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存在,那就是时间。它可以把你所有的不习惯再次变成习惯。当然,有的时候这只是显性的改变,也有随着时间的推移却越来越深刻的情况存在。这很重要,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证明那才是你真正想要的。这种情况可能是一个人,一种环境,一个组织,一种成就等等。
我们应该把这种历经时间而经久不灭的内心欲望称之为爱。不是狭义上的那种爱,我说过了它可以是一个人,一种环境,一个组织......”
顾峰赶紧打断他:“等等,你能不能说通俗一点。”
“哦,好嘛。我的意思是说你目前需要这样的一段时间,至于多长,看你自己喽。”老板的酒见底了,顾峰又给他添上。
“可是我不知道要去哪儿。”
“这个不重要。其实走不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利用好这一段时间,如果能,不论你在哪里在做什么,你都能达到你想要的结果。”
“但是我想走。”
“那就走。”
顾峰抬头看一眼老板,欲言又止。
“哈哈,走不掉?”他的老板怕是要成精。
顾峰坐直了身子,把双手插在上衣的两侧口袋里,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对面晃酒杯的人,说:“三儿不用我操心,她向来独立;儿子有家人照顾,很听话的。我就担心我妈妈,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多长时间。”
“这些年你对她寸步不离吗?”老板问。
“没有,大多数时候她都是自己照顾自己。”
“那你是一去不复返喽?”
“怎么会!”
老板笑着对他说:“我有一个观点说给你听,你可以不赞同。”
“嗯,你说。”
“你首先要让自己好起来,再去顾及别人,特别是那些在乎你和你在乎的人。世界大得不可想象,但是他们的世界几乎是以你为中心,你好了他们才会好。动辄就想着牺牲自己成全别人不是不可以,问题在于你的牺牲有没有意义。如果这样的牺牲换来的只是两两拖累,那是愚蠢的本末倒置。去做那些能让自己越来越强大的事,那样你才能为他们带来真正的好。”
顾峰像个木偶一样无法做出反应,这些话他从来没有听过。此时的他悲喜交加,喜得是醍醐灌顶一般的通透,悲得是他再次见识到了自己和这些人的差距,他开始明白自己一直都错了,造成他和桑三之间后土难填的真正原因并不是他一直所想的那些。那些历史所积淀下来的原因他已经无法改变,可是,还有时间,还有将来。
九天以后,顾峰收拾行囊踏上旅程。他没有回家告别,只是在儿子放学回家后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寻常的嘘寒问暖而已。他记得有一个儿时的伙伴在喝酒时说过,一个亲戚去了四川青城山做道士,于是辗转问了地址和号码,出发了。
他没有特意打给三儿,他知道她知道,他还知道她要的不是告别。那是他的女人,他身心的故乡,不管走多远他都会回去。所以在此后数以百计的夜晚,顾峰都在心里重复这句话:
总是在梦里看到自己走在归乡路上,
你站在夕阳下面容颜娇艳,
那是你衣裙漫飞,
那是你温柔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