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周处除三害

长久以来，我的思想被禁锢在这样一个愚昧的小镇，我出生的地方，很晚时我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七千多日夜里我早已经把自己消耗殆尽，伴随着无休止的争吵和抗争，我变得无法再向任何荒谬低头，所以我决定离开。

在我刚上高中的时候，大志叔从小东门出来，矿上分给他的房子已经没收回去，那段时间他是真正意义上的无家可归，他住我家住我的房间，我回家的时候，是清明前的一个周末，他说要去给老周上柱香，我和他一起。一路上他话很少，很难看到当年的生气，他说他在小东门里看了许多书，从前老周总让他多读书，他不懂其中的好，也不知道什么叫老大徒伤悲。

他跟我说《二十四史》里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有个人叫周处，年少时身材魁梧，武艺高强。好驰骋田猎，不修细行，纵情肆欲，横行乡里。同乡的村民说：“小周处，体力强，日弄刀弓夜弄枪。拳打李，脚踢张，好像猛虎扑群羊。吓得乡民齐叫苦，无人敢与论短长。”周处被乡民与南山猛虎、西氿蛟龙合称为城里“三害”。后来，这个说法传到了周处那里，他自知为人所厌，突然悔悟，只身入山射虎，下山搏蛟，经三日三夜，在水中追逐数十里，终于斩杀猛虎、孽蛟。他自己也改邪归正，认认真真拜师学文练武，这一来城内“三害”皆除。

我说这是个浪子回头的故事，他说他觉得应该是一个原本真我的人为了迎合大众而失去自我的故事。

人是应该克制自我，但世俗的善恶之分只是片面的标签，从前的大志叛逆，不是不在意别人的看法，而是太在意，只是他总是往别人意向相反的地方发展，周围愚蠢的人越多，起哄越多越助长他的气焰，他也同样愚蠢与自作聪明。他害死了老六，他也杀死了自己，他一生想要逃离的春申街是一座监狱，他的余生却在另一座监狱里度过。

每个人逃离不掉的由生到死是时间的跨度，逃离不掉的心如死灰是内心的监狱，很多人性之光往往是作为人类原始的本能，被世俗强加标签以后的人的人性就会暗淡无光。

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周露在镇上工作了一年半，是镇上党政办的带班主任，她让我回淮南考个职位，她找朋友给我安排了自来水厂的工作，象征性的考个试，很容易就能通过。

考试的头一天晚上，我很不安，我觉得我应该很会赚钱，应该不喜欢水厂的朝九晚五拿三三两两工资过活。我听说有一个07年毕业的学长在浙江开了一家公司，卖机器人，我还听说那里人傻钱多。我姐跟我讲，那里人面兽心，吃人不吐骨头，背井离乡，孤苦伶仃，没有在家工作有保障。我陈列了个利弊，证明我不应该听我姐的一面之词：

1.我姐并没有在浙江生活过，她的经验可能是道听途说，可能是她自己的瞎编乱造；

2.我见过07年毕业卖机器人的学长；

3.那里07年可是还是人傻钱多，但17年可能已经是聪明人遍地，是那种人面兽心，吃人不吐骨头的把傻人的钱都赚光了；

4.我姐的话里语气的重点应该是在背井离乡，孤苦伶仃，她只是想把我拴在家里，这样她就不用一个照顾爹妈。

二十三岁的我应该还能抓住青春期叛逆的尾巴，所以我还是想南下闯荡，第二天我还是正常去考试。考完试回来，我就开始收拾东西。

下午坐上公交车去火车站，汽车的站牌贯穿着春申街的主干道，我坐在车上想，我还年轻。我应该不想永远留在这个愚蠢的小镇。

我看着窗外熟悉的场景，整个小镇的主要设施都在春申街的主干道上陈列着，街的最南头是春申君墓，一只老乌龟驮着高大的墓碑，碑上篆刻着战国四君子之一的春申君的生平简介，四周是大理石的围栏和大理石的石阶，春天草木茂盛，大清早，矿李的退休工人会在这甩甩膀子伸伸腿，等他们甩不动膀子，两腿伸直的时候，会在春申君墓后面的赖山上相个风水宝地。从古城寿县到春申君墓，中间几十里路沿途埋在大大小小的春秋楚国王侯和蔡国将相，汉代的刘安，三国的袁术。

街的正中有可以满足几代人生老病死整个过称的所有场所，柴米油盐的菜场，乔迁升学宴请的酒店，伤风感冒头疼脑热治病的医院，书声琅琅青灯黄卷的学校，灯红酒绿靡靡之音的舞厅，矿李的大门和领工资的银行挨着，小镇的法院和派出所挨着，下岗再就业的商铺附近有很多牛肉汤店和狗肉馆。

街的最北面是一个春申门，四个环抱大理石柱撑起的四方大碑，古旧徽韵的赫然写着“春申门”三个大字，后来我遇到的泰山石敢当比它气派，黄山徽州老街的牌坊比它韵味。但它是这整条街的最开始，也是每个要离开春申街的人，踏出第一步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