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长那么大不能在家里过的第一个年。除夕夜爆竹声响起的时候，我还在和战友们站岗执勤。那天夜里我们站的是24:00-2:00的岗，提前五分钟到了哨位。湖南的同年兵陈··说我们一起倒计时吧。电子表上的时间到了23:59的时候，我俩开始盯着屏幕读秒倒计时。一分钟过后，夜空盛开千万朵绚丽的花，我转头看的时候，发现陈已经抱着枪哭成泪人。
我没有安慰他，我不知道说什么。因为我知道他跟我一样，在这个特别的时刻里，想家了。执勤电话就放在哨位桌子上，我知道此时此刻家里的人都在等我的消息。但我不敢拨那个号码，我怕还没张嘴，就哭出来。在我人生的二十几年时光里，我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心头波涛汹涌，地动山摇。
新兵的时候不能用手机，电话也不是想打就打。在新兵营过了两周疯狂的训练生活之后，我们终于盼星星盼月亮的等来了第一次给家里打电话的机会。全连将近两百号人，四个电话，给了不到五个小时时间必须打完。
同班的战友打完电话出来一个个红着眼睛，17岁的江苏兵小夏更是嚎啕大哭。我安慰他说有什么哭的，男儿有泪不轻弹。轮到我进去，电话接通我只叫了一声爸妈，然后就哭到说不出话。是小声的抽泣，我害怕他们感觉到我的情绪，当兵是我忤逆他们的意思，一意孤行的选择，现在自己到了这里，还要哭给他们看吗？
班长在我们打电话之前就提醒我们，报喜不报忧。其实哪个儿子不知道呢，离家万里，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爸妈，我很好。
后来收到父亲的信。从大西北到北京，这封信在路上颠沛流离了一个半月，我爸写信说家里都好，他和妈身体都好，让我不要想家。他说我妈冒出了好多白头发，买回来一瓶染发剂，让他又给染了回去。我眼前浮现妈坐在家门前的老杏树底下，爸手里端着一个铁碗，把那几块钱的劣质染发剂挤出来，小心翼翼的拌匀，用一把缺齿的木梳，一下一下抹到妈满头的白发上。合上信我泪流满面，一个月前染回去的黑发，如今已经冒出白茬了吧？
下连以后到了新单位，可以每周星期三下午打一个电话了。但是有时候出公差或者有什么紧急事件，也有可能会错过这个电话。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听说每到周三，我妈就把她那个手机装在兜里，一整天不离身。隔三五分钟就拿出来看一眼。我爸说他电话来了会响的，你急个什么劲。
我妈说我耳朵不好使，怕来了听不见。其实她哪儿是怕听不见啊，她是心心念念等着我的电话想听我报个平安。
家里种苹果。有一年国庆节过后不久，给妈打电话的时候，她说给我寄了两箱苹果。我在电话里说门口就有水果店，苹果也不贵，大老远的寄过来，邮费都比苹果贵了。
我妈听了停了会儿，又低声说到:“我想着外面买的都是不好的，没有咋自己种的甜。你好久没有吃家里的东西了，怕你嘴馋。”
我为自己刚才的话感到愧疚，又想到爸妈从那几百棵果树上挑出不多的被阳光照的微红，大而亮的红富士，一颗颗用网袋包好，小心翼翼的装箱，然后开着三轮车拉到三十多里外的镇上邮局寄给我，他们寄来的比两箱苹果更多，他们寄来的是不说出口的爱和牵挂。
其实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他们老了。几年前爸完腰环抱住一袋100斤的小麦，想跟一样一样抱起来抗到肩上。可是他没有成功，后来两个月时间里，他的腰一直贴着止痛膏，没有直起来过。妈做饭的时候，经常忘记放盐，爸开玩笑说小卖部的盐最近涨价了么？这么不舍得放？妈不说话，拿过碗尝一口，叹了口气说我记得放了呀。然后一脸落寞的拿过盐袋子，给每个碗里都倒一点点盐。我看到她眼睛里灰暗的神色，她不想老去，她还想帮我和姐姐妹妹带孩子，还要给我爸做饭，给我们往遥远的地方寄吃的，可是时间却不想等她，一点一点的，把她变老了。
妈还在给我做鞋垫，每次都在上面绣大红的花，还有戏水的鸳鸯。知道我谈了对象以后，她很开心，每次跟她打电话都会告诉我对人家姑娘好好的，甚至到了后来，她开始催我挂电话。她说跟我和你爸老说啥，多给我儿媳妇打电话，有时间带她回家。
爸妈是一对老实憨厚的农村夫妻，一辈子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经历，也没有什么感人肺腑的故事，只是他们从十九岁开始，一路相互扶持着走过了将近四十年的人生。他们教会我仁义礼智，他们告诉我做个好人。
那天夜里我终究没有给他们打电话。等我想好说什么才能不让全家人抱着手机嚎啕大哭，又可以告诉他们我很想他们时，排长过来查哨了。他看到我和陈··两个人脸上都是眼泪，他说千万别给家里打电话，父母知道你们年三十夜里还在站岗，肯定心疼的觉都睡不着了。等明天发了手机给你们，再给家里报平安。临走他轻轻拍拍我的肩膀说，过了这个年，你们才能真正长大。
后来老班长告诉我，排长当新兵的时候，年三十也跟我们一样，夜里站岗没忍住给妈妈打了电话。他妈妈知道他过年晚上还要站岗的时候，夜里就再也睡不着觉了。我很幸运，在他的指引下没有犯跟他一样的错误。
第二天早上发了手机，我就打电话给他们，我没有难过，只是告诉他们新年快乐，我想他们了。
时间，在我还来的及陪着他们时候，我能不能请你，对他们温柔一些。他们曾经是我的超人，被岁月的寒风侵蚀了这么多年，如今早已满脸皱纹。我只是希望，我深爱着的人，鬓角永无繁霜。我愿意，再有寒风和大浪，换我站在前面来扛。
亲爱的，看这篇文章的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们老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