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酷的,不爱拍照

我越发认为,拍照就像是将现实放在载玻片上,每一张照片都是生活的切片。将生活的一瞬交给摄影,那必是它在我心中值得以牺牲自我的一瞬换取更崇高成果的作为,因为那是以生命的鲜活为代价制作的标本。

如科学家所期盼的,一只蚊子若能将它自己交给我们,也将恐龙的血液传递给我们,那么它被困于琥珀中千万年的等待也许是值得的。千万年后,不仅它自己被复活,也复活了那个纪元的其它生物,并能够继续启发着另一个纪元的生物。但换一个角度去想呢?假设那只侏罗纪蚊子刚刚与另一只蚊子坠入爱河。它被困于琥珀对人类来说意义非凡,但对它则意味着将与真爱永别。放到摄影中的拍与不拍,就如同做一道在“一只蚊子的悲喜”与“一个物种的悲喜”之间的选择题,这是困扰我许久的问题。

其实摄影已经是至今发明出的最低成本的交换方式了。当我们在情深意浓,为眼前画面所惊叹之时,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和精力支起画板、掏出笔记本,在脑海中酝酿画面和组织语句,进而将其付诸笔尖。我只需掏出相机按下快门。伊士曼柯达在其广告语中正好宣扬了摄影的这一优势:”you press the button,we do the rest.”

在80年代到90年代风靡的胶片傻瓜机也是非常典型。这些相机大都自动对焦,自动曝光,与柯达的拍照哲学一致,购买者只需对自己希望拍摄到的内容进行取景,然后按下快门。为了提升照片成功率,这些相机往往具备自动闪光灯触发功能。还有一些相机被直接设计成广角无限远对焦,广角便于后期剪裁,无限远对焦使得一米以外的景物都清楚,降低了因自动对焦失效而造成的失误。这种相机被称为“point and shoot”,拍的照片叫“snap shot”。

然而摄影的“后期工作”似乎在这方面进行了一次迂回。历史大概是这样进行的:起初摄影抢了画家的饭碗,当大众享受到摄影的便捷之后,画家又用后期把摄影重新带回“专业与业余”的阶级划分。不是所有人都掌握精湛的后期,正如不是所有人都掌握精湛的画技。但无精湛技术者将会重夺领地,后期的逐步简便易用最终会使其化为无门槛的表达材料。现在的“一键美颜”“预设滤镜”只是开始,有朝一日人工智能在照片识别和对人类意图的领悟方面取得飞跃,自动化后期就会像傻瓜相机拍摄一样减少我们的工作。

话说回来,摄影依然没能把代价降低到零,依然需要“you press the button”。拥抱爱人与按下快门,哪怕一瞬间,也依然需要做出选择。科技的发展成果之一无疑是能将我们从繁琐的,机械式的体力劳动中解救出来,但人类本身并不想让机器帮我们做所有事情。

需要特别提及的是gopro摄影这种似是而非的摄影形式。首先,把代价降低到零的目标本身就是个死胡同,因为代价为零的最终方案完全可以是在头上绑一个gopro并让其记录一切。但此种条件下作为摄影师的“内心有所触动与选择”完全缺失了。必要的心悸是所有照片温情的来源。所以问题的根本并非降低成本,而是需要拍摄者意识到成本的产生。此种摄影实践的过程是尽可能让摄影渗透生活,而并非将他们二者剥离。

胶片摄影以某种独特的方式让我们体验了这样一个情形:某个时间点突然发现遗失多年的胶片,将其冲洗出来,照片中的情景清晰可忆,但无论如何记不起曾有这样一张照片被拍下来。这恐怕是最好的结果,因为记忆选择记住当时的拥抱亲吻,当时内心的悸动和幸福。甚至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偶然回想起这样一个画面,后悔当初没能留下一张照片。然而当那卷遗失多年的胶片冲洗出来时,结局如此完满——幸福的记忆似乎从未被拍摄打扰,照片也的确存在。

无论是距离,尺寸,还是忘却,都是消解我在经历生活,或是欣赏作品时旁的琐碎的手段。人大概就是这样的生物,这也是我们的天赋之一,记忆与注意力都会选择性忽略一些本能之事。而遗忘繁琐的环节正是投入感情的象征。遗忘拍照可能是我最愿意接受那个版本的记忆。

这样的实践方式,我称之为“去作品意识”。意为拍摄者专注于拍摄当时的生活,而不去在意拍摄到的结果。假设按快门相当于“拍手叫好”“喜极而泣”“振臂欢呼”。按快门的动作仅仅停留在按快门本身,就像拍手叫好时的那一声响。在拍手时这样的感叹或庆祝就已经进行并结束了。相机变成一个我们随身携带表达自己心有所感的工具。不去关心也不会考虑这之后会否有一张照片产生,这张照片会是什么效果。

摄影师的“去作品意识”还不算太难达成。抱着轻松的心态去养成拍摄习惯就是了。另一方面呢,被拍摄者的“去作品意识”也要有,这就会稍微难一些。毕竟摄影发明至今已经很久了,人们都会下意识地在相机面前凹造型。因为“每听见一次快门都是自己最好的形态能没能呈现的风险事件”。消除被拍摄者紧张情绪的方式有几种。偷拍一定是方式之一,因为偷拍意味着被拍摄者根本没有意识到拍照行为。还有就是亲密关系,比如把每天早上起来最丑的一面展示给对方的那种关系,就可能拍出纯真的照片。所以我是一个不能拍陌生人的摄影师,不会自来熟,也不会逢场作戏。每次拍陌生人都尴尬得要死。

然而回到开头,何等情景,是值得我腾出手拿起相机拍摄的呢?Antoine d'Agata在一次访谈中这样说 “Life was so rich,the drugs were so strong,the experience was so intense,that I did not care about the photography”。若你有幸体验生活之实,莫让摄影打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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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作品意识:“作品意识”指的是“作者的作品意识”。也可以说,是一个人具备“作者身份”的意识。对此,我所能找到最恰当的比喻是梦境。当我在做梦的时候,大部分情况下我是不知道自己在做梦的,那时我会被梦境中的剧情推动着向前。当然,如果我在睡梦中偶然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多半会激动地醒来。在这种少数情况下,睡梦中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并且没有醒来。我会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控制这个梦,做一些在清醒的现实中没有勇气或没有机会做的事情。但多数情况下,我虽然认真地处理梦境中遇到的事情,但本质上那就是个梦。

注释2,描绘权力:罗斯科曾经提到,他的绘画过程类似表演。只有在画面完成的那一瞬间,他才能够意识到绘画近乎他之所想。表演在这方面是很典型的,无论你怎样规划,怎样熟练,表演不到完成的那一刻,都是存在变数的。而且它不像绘画,绘画的变数会被修改,也不像摄影,摄影的变数会被修改重拍。表演是在时间轴上的绘画,而不是画布上的绘画。表演中一个意料之外的滑倒,将被永远记录在时间轴上,你却永远无法像在画布上作画那样,回到那意料之外的一笔去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修正。当然你可以选择重新表演一遍,但那是另一件作品了。在摄影中,我打算将描绘权力分为两个极端,一个极端就像是是从绘画中继承衣钵。绘画者天生就具有掌控权。他们决定画什么,怎么画,小到每个细节与选择。摄影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无限接近另一个极端,因为摄影相比绘画似乎就更强势一些。起初,是我选择了拍或不拍,对准哪里,但如果我不看取景器,镜头的指向范围就不那么明确了。接下来,一旦我选择了触发快门,特别是当我使用了傻瓜相机。一部分权力就被相机主宰,光圈快门对焦点的选择,可能会出现的抖动,如果我用了胶片,特别是固定色温的胶片在不同光照条件下其显现出的效果,抖动与虚焦最终呈现在画面上的效果,还有更多意外的介入,都不能被及时回看到。拍摄如同被泼出去的颜料,只要你不抛弃它们,它们就无法避免地成为可能持续存在很久的照片。当我拍摄一个有着独立思想的事物时,比如一个人,这又会是另一个描绘权利转移的条件。被拍摄者具备独立的思想,我可能无法说服他,也可能部分说服他,即便被说服的他对我所发出的指令也不能完美准确地执行。这种情况下,与我无障碍交流的人对我来说还算是轻松一些的,如果换做猫就更加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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