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下土了
在山东看喀什天气预报,总见空气严重污染,就想,雾霾在一个少工厂的地方也会有吗?
杏花一落,到了喀什;空气污染,不是雾霾比雾霾严重。
嘴里黏沫附着细沙,沙棱沙棱的;惯于雾霾湿润的人,苦于干燥嘴唇皴裂。
早上,隔窗向外看,昨日还有个烧饼样暗黄的太阳。看不到云彩,没有风;草木静止,万物屏住呼吸。天地间混沌初始、茫茫苍苍。
习惯性地再看一眼张骞丝绸文化景区,为纪念博望王侯修建的博望亭,被隐入沙尘。
我说:天——下土了。
下土,不是下雨、下雾。下雨时往往心情还是好的,甚而是欢欣的。下雾时还能感觉如坠仙境,行走在雾里虽有烦恼,也有忽隐忽现的诗意朦胧。
雨天出门,伞下就是一个清凉的世界。而下土了,打伞是徒劳的。郁闷在灰色世界,呼吸也受到限制。
浑浊的空气里没有一丝风,土,是怎么上天,怎么从塔克拉玛干沙漠来的?当地人轻描淡写地说:浮尘。
浮尘已把我埋没了,若是“沙尘暴”,不知将会是怎样的绝望。我没经历过沙尘暴,他们说末日样的场景,最好地对抗方法是藏起来。
下土啊,在室外,一张口或是不张口,土都会被吸进肺里。
桌子上刚才还好好的,不经意间已是尘沙罩面了。这么贼的尘土,怎么偷着进来的,看看密不透风的门窗,纳闷。
这样的天气,能不出门的尽量别出去,可是还有好多人为了生存是不能不出去的,尽管他们也知道外边的空气,已经严重危害身体健康。
临窗看临街,戴口罩不戴口罩的人,往常一样,匆匆或是不匆匆。
在底层的人们看来,健康只是明天的事,出门找饭吃是今天必须的事。莫说是下土了,下刀子也要紧着眉头向外冲。
这倒不是说他们有多勇敢,有多拿健康不当回事,不是说他们以为命不值钱。
他们已是无畏了,在生活无保障的日子里,在吃土的日子里。
正在陷入沉思时,电话响了,陌生人说,你要的货我给送过来了,定位在张骞丝绸文化景区门口,过来接一下,好吗?
我说,就在你停脚的东边百多米,华达酒店。他说我不知哪里是东,你还是过来接嘛。
不知哪里是东,我都笑了,说你等着,一会就到。
出门路过酒店花坛,无数蒲公英擎着黄色的花朵。我想,花是不能蒙尘的,好天气时它们都通了电似的闪着金黄,而眼下,一朵朵娇嫩的花儿,灰蒙蒙的失去了光泽。
由此想到生活中的事,有多少爱情蒙尘,两颗心本该超凡脱俗的重叠在一起,因为房子、因为车子、因为票子,因为世间数不清的名利覆盖其上。
青春是不能蒙尘的,人生绽放最靓丽之季,爱也坦荡,恨也坦荡,莫让虚名在上,不得不拜。
倘若人生蒙尘,脊梁一弯就患了软骨症。
人生不易,我们不但要抵御大自然的浮尘或是沙尘暴;还要抵御人类本身加给自己的浮尘或是沙尘暴。
蒲公英们也是如此,等沙尘过去,它们还是像通了电样明亮起来。就如在下土的日子里要出门,我们终究还是要活下去。
当我见到送货的陌生人时,头发眉毛灰蒙蒙的,恰如刚从土里爬出来——张骞的兵士形象在我脑海中浮现。我与他玩笑,问:
是张骞让你来的吗?
他愕然,回首望了望张骞骑马乘风的塑像,揉揉眼角的沙子,回:
老板派的。
(2)下雨了
下了两天的土,我是带着郁闷入梦的。
疏勒在这样的历史风云里醒来睡去。似乎维吾尔姑娘的艾德莱斯裙,在丝绸重镇永远是鲜艳的。每一段旧城墙都记录着热瓦普在岁月中跳动的音符。
清晨,打开厚重的窗帘,使我惊喜的是,下雨了,悄无声息地下雨了。
昨天还愁闷地说,下土不是下雨,糟透了;下雨可以使人心情舒畅。这不,说着说着雨就来了。
在沙尘漫天的时候,雨来了,及时雨。
没有风,雨静静地下,细细密密的雨脚踩在水洼里,一圈一圈的漾开,重复着我内心的喜悦。
我又看到了昨天隐匿在沙尘中的博望亭、几十米高的白杨、地上的草坪,换了新装一样泛着明晃晃的光。
我想出去走走,就这样在雨里,让这场意料之外的雨,洗去落在心上的灰尘。
再次路过花坛,曾经蒙尘的蒲公英在静静的等着,雨一停,那枚金黄色小伞将会在阳光下,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芒。
只是一场细雨,没有天雷滚滚,没有闪电撕空,就把昨日昏天暗地的沙尘压制下去。所以土是不能上天的,它一上天就是万物的灾难。
历史几经更迭,朝代瞬息演变,人生观、价值观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无论怎样变,人心不能浮起来,土也不能浮起来。人心要用思想沉静,土要有雨水润泽。
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打伞的不打伞的,在雨里匆匆的不匆匆的,他们脸上平平静静,消散了沙尘引起的烦闷。尽管他们有的人已经潮湿了衣服,带水珠的头发紧贴在额头——与昨日灰头土脸的形象俨然是换了个人,蒲公英的花朵分明在他们内心,绽放了。
来到昨天送货人等我的地方,又遇到那个送货人,向他打招呼说:今天没迷路?他回,昨天不好意思,沙尘太大,什么都看不清了。
在这疏勒的土地上,沙尘弥漫了两千年,雨水洗刷了两千年;有许多英雄被埋没在历史的沙尘中,同样的有张骞、常惠——无数英雄闪耀于历史长河。
习惯了这样天气的人们,无论怎样都要出门搏一搏。我们的人生历经无数的沙尘与雨水;我们不是英雄,以平民精神、不倒的胡杨姿势,挺起历史的脊梁。
走在街上,商业门头——维吾尔字、汉字书写在同一块招牌上,人们沟通于维汉双语;一批批援疆教师,如同一场场细雨,在疏勒润物无声。
偶尔的会有行人路过景区大门口。一个可爱的维吾尔小男孩,踮着脚试图用手中的小伞,为张骞塑像挡一挡雨水。
张骞骑马乘风,穿时空的塑像,被一夜细雨洗去沙尘,还原青铜本色;雨打青铜发出的声响,可是张骞的驼铃声声?他的精神,早已成为后来“开拓者”的路标,新的丝绸之路更加悠长,辽阔。
(3)太阳出来了
两天沙尘一日雨,太阳终是扫清环宇阴霾。心在驰骋——万里无云。
花坛蒲公英的花又开了,雨过清新,每一棵都亮着花朵,在妩媚的光线里弹奏着它们听得懂的琴音。一朵小花,贴近泥土,生命轻得几乎微不足道,在蒲公英却是骄傲地擎着金丝黄绸。
往日美好的一切又回来了,白杨新绿、垂柳新绿、草坪新绿,地上蒲公英花黄,槐树枝上花朵紫红幽香;水是澄澈的,空气是清新的,小商小贩脸上是阳光的。
一场天气的自然变化,领会到我们惯于光艳明亮,就难以适应灰暗。所有的感知都是这样,海里的鱼不知咸味,甘蔗里的虫不知甜味,因为它们从不知道,此味之外还有彼味。
人们何尝不是如鱼如虫,吃过苦,历经难,方悟出最好的日子,也无风雨也无晴。我们生活在温暖的阳光里,不需要上心它的有,也不需要悲戚它的无,常常忽略了它的存在。
只这两天沙尘一日雨的时间,当它再次照耀,深深感受到了,阳光是最廉价的也是最宝贵的。万物舒展,就可享受到它的爱抚。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我陶醉于这样的音符,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不为赴一次约会,不为赶一场盛宴,就这样沐浴在阳光里,没有目的轻松惬意地走。
被手鼓声合着热瓦普琴音的乐响,吸引到景区张骞塑像前,正是我与送货人开玩笑的地方。男孩戴维吾尔小花帽,女孩穿碎花裙,十几个小精灵伴随声乐——蝶迷花丛、鱼戏水。
眼前的张骞塑像,前天尘中黯淡无光,如他匈奴受困时;昨天雨中伶仃,却清新;今日阳光熠熠,重塑金身。
风轻日暖,市民闲云野鹤。驼铃声声,热瓦普琴音清澈,草坪里的驼队塑像,是从东方来,还是归东方去?
沿林间小路,穿花圃,过张骞博物馆,来到人造小山岗,站在博望亭遥望博望侯张骞的背影。他也曾经深陷沙尘暴,是他“持汉节而不失”的信念,如心中有永不熄灭的太阳,引他东归。两千多年过去,沿着丝绸之路,依稀看到他身后——趟起的历史风云。
凝视塑像时,忽然想到那个雕塑家,把一堆没有生命的材料勾连成型,可能在他创作之前,被塑像的人物已经在他心里与他没日没夜的对话。他以钢筋为骨骼,以泥土为血肉,以与其对话的思想为灵魂;两千年后,凿空西域的开拓者,在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在厚重的史记里走出来,重新回归到疏勒人的烟火里。
阳光下,蒲公英的种子在飞,不知道家乡的蒲公英是不是从这里飞去的,还是这里的蒲公英由我家乡飞来,也或许,两地的蒲公英,早已分不清那是哪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