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推开门时,风先撞了满怀。不是夏末那种黏腻的热,是裹着些微凉意的,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棉线,轻轻扫过手腕,便让毛孔都舒展开来。低头时,一片银杏叶正落在鞋尖,边缘泛着浅黄,像被阳光吻过的痕迹 —— 原来秋已经悄悄来了。
周末去城郊的山林,才懂 “层林尽染” 不是文人的夸张。进山的路被枫叶染成胭脂色,风一吹,满树的红就簌簌往下落,有的飘进溪水里,跟着浅流打转,把清凌凌的水也晕成了淡红;有的落在石阶上,踩上去沙沙响,像谁藏在林子里轻轻翻书。往里走,银杏林是另一番模样,满树的金黄铺天盖地,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来,落在地上织成碎金的网,走在里面,连影子都沾着暖意。偶见一位挎着竹篮的老人,弯腰捡着地上的栗子,褐色的栗子裹着带刺的壳,躺在篮底,和老人灰白的头发相映。“这秋栗子最养人,” 她抬头冲我笑,皱纹里都盛着光,“捡回去煮糖水,冬天喝着暖。” 说话间,风又吹落几片银杏叶,落在她的篮沿,像是秋给的馈赠。
回老家时,田野里的稻子正熟得热闹。远远望去,金黄的稻浪从田埂这头铺到山那头,风过时,稻穗们齐刷刷地弯腰,像在向土地鞠躬。爷爷戴着草帽站在田埂上,手里攥着一把稻穗,指尖在稻粒上轻轻搓着,金黄的米粒落在掌心,颗颗饱满。“今年收成好,比去年多收两成。” 他的声音裹着风,传到我耳边时,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我蹲在田边,帮他把散落的稻穗捡起来,稻叶划过手背,留下浅浅的痒。夕阳西下时,收割机的轰鸣声渐渐停了,装满稻子的麻袋堆在田埂上,像一座座小金山。爷爷坐在麻袋上,点了支烟,烟圈在暮色里慢慢散开,他望着翻耕过的土地,眼神里有疲惫,更有踏实 —— 那是秋给劳动者的答案。
外婆的院子是秋的另一处模样。晒衣绳上挂着玉米,金黄的棒子垂下来,像一串串小灯笼;墙根下摆着竹匾,里面晒着红辣椒和柿子干,辣椒的艳红、柿子干的橙黄,在阳光下亮得晃眼。外婆总说:“秋是要晒的,把太阳的味道收进罐子里,冬天才不冷。” 我帮她翻晒柿子干时,指尖会沾到甜甜的汁,舔一下,是秋的味道。傍晚时,院子里飘着桂花的香,那香不浓,是淡淡的甜,像外婆蒸的南瓜糕,要凑近了才闻得真切,却能绕着鼻尖转好久。外婆坐在桂花树下择菜,我靠在她身边,听她讲年轻时的秋 —— 那时没有收割机,全村人一起割稻子,晚上在打谷场上煮红薯,香得能引来隔壁的孩子。风卷着桂花瓣落在她的发间,我伸手帮她拂掉,忽然发现,外婆的头发比去年又白了些,像秋末的霜。
回到城市后,秋藏在公园里。我常坐在长椅上看书,风一吹,书页会跟着动,偶尔有落叶落在书上,像给文字盖了枚浅黄的邮戳。有次遇到一对老夫妻,爷爷推着轮椅,奶奶坐在上面,两人慢慢走在银杏林里。爷爷会捡起一片银杏叶,递给奶奶:“你看,这片最黄。” 奶奶接过,放在手心,笑着说:“跟我们第一次约会时,你给我摘的那片一样。” 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幅安静的画。我忽然想起老家的爷爷奶奶,此刻他们大概也在院子里,一个择菜,一个抽烟,等着晚饭的香气漫出来。
秋从来不是凋零的样子。它是山林里的红与黄,是田野里的金稻浪,是院子里的桂花香,是老人口中的旧时光。它带着凉意,却藏着温暖;它让叶子落下,却让果实成熟。它像一位温柔的老人,轻轻拍着你的肩,告诉你:别急,该收的总会收,该念的总会念。
傍晚时,风又吹来了,带着桂花的香。我想起外婆说的,要把秋的味道收起来。于是我打开窗,让风进来,让桂花香进来,让秋的所有温柔,都住进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