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飞机腾空而起的一瞬间,我的心也随之悬了起来。我扭过头,不敢直视这片正在身后迅速远离的故土。这里生活着我的祖祖辈辈、亲人以及儿时的伙伴、还有许许多多相逢却未曾相识父老乡亲。他们说着浓浓的家乡话,几分粗俗,却又十分亲切。无论你漂泊多远,多久,乡音,总是那么熟悉又亲切,它早已浸入你的肤肌,沉淀在骨子里,从未改变,从未要改变。
飞机正往东北方奔去,左下角方位,此时距离最近的那座山的南面,靠近大马路边上,肉眼可见矗立着几排楼房,最右边二楼那间,是叔叔的家。这时候,叔叔一定还在菜地里忙着。退休后,他就这样地日复一日地忙碌着。
记起在求学的那些年代,虽然父母起早贪黑在地里劳作,无耐兄弟众多,日子总是过得捉襟见肘。家境最为困难的那年,我们兄弟三人同时在上大学。临近开学时,和往年一样,父亲领着我们三兄弟到叔叔家帮忙砍收甘蔗。那天,我们顶着炎炎烈日,骑了两个多小时的单车,到叔叔家时,已是午后。满头汗水顺着我的脸颊嘀嗒下落,身上那件宽松厚重的仿军装,早已湿透。叔叔见状立刻转身进到后屋卧室,出来时扔给我一件白色衣服,命令我换上。衣服掂在手上很轻很轻,穿在身上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凉快了,心瞬间也就静了下来。临走时,叔叔递过厚厚一沓钱给父亲,面带微笑着说道:“你们的工钱”。父亲欲言又止,默默地用双手接了过来。
往东南方向约三十多里路,在一座山脚处,有一片树林,我知道那树是松树。一丛一丛的棯子树,散落在林底。树林的边缘有一间青瓦白墙老屋,那是她的家。外墙上,挂着几根长长的晾衣竹竿。老屋的中堂里,右边墙壁上,挂着一幅相册镜框。多年过去,依然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到她家,她领我进到屋里时,在众多相片中,我一眼瞥见了她,她也在微笑着看我。目光交织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往后是你,余生是你,目光所至皆是你。记起一段文字写道:“写尽千山,落笔是你,行尽万水,归处是你,望尽星辰,梦里是你,繁华落幕,枕畔是你”。
她牵过我的手,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我们经过一道菜园篱笆边,不经意间,我看到一根绿藤上,挂着两朵牵牛花,肩并肩开得正欢。我们漫步在一条弯曲窄小的田间小道上,正是稻谷扬穗的季节,两旁稻穗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几处虫鸣声,此起彼伏。踏着松散软绵的泥土,有些湿滑。我们不由放慢了脚步,她紧攥着我的手,再三柔声叮咛我要小心。
不知不觉中,我们来到一条小河边。站在河畔上,一阵清风迎面骤来,撩乱了她的发梢,然后慌张地逃走了,悄悄潜入草丛,了无影踪。追着风的方向,我看到了,在一片翠绿的田野的尽头,那间老屋在远山的淡影中若隐若现。回过头,不远处,不知谁家的一头老黄牛,悠闲地站在树底下,微微眯着双眼,正在享受着这片宁静详和的时光。
她理了一下头发,说道,小时候,天微微亮,就要挑着一家人的衣服,来到这里洗刷。我仿佛看到,婉若轻纱的晨雾中,一位长发姑娘,挽着裤脚,站在水中央,正在俯身轻柔手中的衣裳。我不由想起了《诗经》里的那诗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几天前,老父亲领着我,踏着一条幽静偏僻的山间小道,一边拨开过肩杂草,一边听着丛林深处传来空灵缥缈的虫鸣鸟叫声。正是,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我们来到了一片空旷的坪地。我的祖祖辈辈就在这里长眠安息。
抬眼四望,青山依旧在,却再也见不到当年的那牛群了。时隔多年,却依然清晰记得它们各自的模样,脾气。牛大、牛二、母牛、小牛,它们亲如家人。
小时候,我总是埋怨大山阻碍了我们走出到外面世界的脚步。长大后,才逐渐明白,在战乱年代,正是大山,用宽阔的胸怀收容并庇护了逃难到这里的祖先,奉献了清新的空气以及肥沃的土壤,我们才得以繁衍生息。
每次回到大山里,我总是象在小时候,玩累了歇息在母亲的怀里,身体放松,内心平静。
有些花儿,静悄悄地在杂草中独自绽放。你说它缓缓也好,匆匆也罢,它就在那里,不慌不忙,不喜不悲。忽然间,一阵清爽山风掠过,迎面扑来一股幽幽的芳草气息,沁入心脾。陌生而又熟悉的味道,让人猝不防及地忆起尘封已久的陈年往事。
最深刻的,也是一生都无法忘怀的记忆。那是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早晨,母亲正在背着我回外婆家的途中,雨滴敲打在油布伞上,犹如在演奏一段优美的曲子。迷糊中,我睁开了朦胧的双眼,惊奇地发现自己来到了这个神奇的世界。看到一道菜园的篱笆上,挂着一朵含苞欲放的牵牛花。后来,记忆里才有了老屋,果树,草木,以及通向远方那条长长的路。
菜园的尽头,记得有两颗梨树,在那里,可望见一道山涧,涧中泉水舒缓流淌着,静静地汇集到一口水池中,池中水清澈见底。有次母亲牵着我来到水池前,叫我跪下来磕头。说是我命硬,往后这水池,就是我干娘。母亲虔诚地祈求干娘保佑我一生平安。从此,我每次路过看到这水池,内心总会象池水一样平静,澄澈。
记起有次,母亲带着我在半山腰的地里干活。突然间,我发现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一朵艳丽的花朵,特别醒目。我兴冲冲地奔了过去,不料脚底踏空,坠入了一条暗沟中。耳边听到树枝断裂的声音,一阵恐惧袭来,顿时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听到母亲一声一声地呼唤:“回来了~回来了~”。母亲背着我,在返回家的路上,每逢岔路,就放缓了脚步,口中不停地柔声念叨:“回来了~回来了~”。后来才知道,母亲那是在担心儿子丢了的魂找不到回家的路。母亲带回一抓泥土,用红布包好,压在我枕头下。
恍惚间,隐约听到了父亲的呼唤声,我回过神来,匆忙赶回。冥冥之中,忽然又放缓了脚步。蓦然回首,此时,风过无痕,落叶无声,虫鸟无语,母亲的墓碑寂静地伫立着,就在那里。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待到曲终人散,繁华落幕时,一切终将尘归尘,土归土……